她的背影凝重如一座石碑。天上有细雨,无声地洇在她黑色的修身连衣裙上,黑色更深沉了些。远处是层层叠叠厚重的云,米白暗色。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云层看,幻想突然一阵撕裂天地的雷打下来,打下来,能够打在她木然的头上。
但是什么也没有,雨依旧飘然,飘然又无辜。
有人从身后的推门走出来,并未走近:“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你走。”她的声音疲惫又冷然。
“好的,你注意啊。”推门关上的声音随之响起。身后是沉寂的一片。
杜若一如既往地痛恨他的顺从与懦弱。她这才知道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希望她的男人能够蛮横地抱住她,恶狠狠的声音里不乏柔情:“没事个屁,雨天还装什么林黛玉!”但是,没有,他只是顺从地离开了。也许他心里不乏轻松与释然——这是你要求的。
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爱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也不曾爱她。
等她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正如当她错过自己的一生时,毫无察觉。
为什么会和这个男人回家?她想。
在外人看来,这虽然不是普遍现象,但也不算特例。一个因高傲而错过黄金时代的女人,在慌忙与督促中,半推半就地和一个潦草老实的男人将就结婚了。这在大龄剩女的队伍中也算普遍。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那样的。
二十七八岁的她说不上绝美,但别有一番味道。长发,总是草草扎成一束,只一绺从额前别至右耳,偶尔跌出,滑过她淡青色、略显丰润的脸上。她的眼大,型号稍稍超出她该有的比例,因而其中的孤傲也显得格外明显,甚至偶尔多到有些许冒犯别人。
学生时代人们总是轻易地原谅她的个性。因为她的成绩总是优异的。有时候这种纵容会滋长她这类聪明学生我行我素、自以为是的行径。让他们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到了成年,这种宽容就莫名地消失了。人们会赞扬那些性格宽和,处事和洽的青年。这往往会使前者无所适从到自我报复的程度。当时的她就陷入这种一塌糊涂的困境中。她是个网络写手,每天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当她又一次从迟滞浑浊的睡眠中逃脱时,她的头脑似乎还带着淤泥的滞重。夏日的光刀割在眉毛以下、下巴以上,她陷入短暂的亮的失明之中。电话铃声适时地将她从这种自我放纵中扯回,就像一个人被扯回到站台上,当动车飞驰而过的刹那,避免了一场灵魂击成碎片的悲剧。
是谁。她自以为声音是冷静的,其实如断裂的枝桠横亘着。
是我,张鲜明啊,老同学。那些自以为熟络是一把利刀可以肆虐在任何私人空间的社交挂都有这样一把柔韧烂熟的腔调。
有什么事。杜若并不指明那些陈旧的名字甚至连印记都说不上,在被她遇见之前就注定了消逝的命运。
10年的大学同学会,你还不来么?这次我们0810班可要全员聚一聚。在国外定居的丁都要来。你可不能不来,优秀毕业生!
好。
啊,你答应我了。那我等下把地址时间发到你微信。不见不散啊。
咔哒。这声音好像一架回归过去的相机,把她拉拉扯扯带回了10年前。当年她是百来人歆羡的优秀毕业生。大三时就是省级赛事的金奖获得者。她一步步地从目光凝聚的这边走到台上。所有空白的眼睛都空洞地望着她,她知道自己体内有轻微的颤栗,这颤栗时不时刺破皮肤的屏障,在指尖抖动到放电。如果人们用一层检测,会发现地板上是摊平无垠的静电屏障。后来的她,回忆的触角无数次无意中来到这片凝固的时空,被刺痛,快速地后退。
它成了她不可跨越的辉煌,和耻辱。
如果她知道同学会会如此刺痛她的自尊心,并促使她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最终错过一切时,她不会赴这场青春之殇的宴席。
在生命的开始,每个人都有一副完整的尊严,但是生活,不停地零碎地切割有些人类的自尊。让他零碎地疼痛着、疼痛着,直到麻木。如果不是已经麻木了,杜若不会对突然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沉默至此。她的眼睛,只落到手心的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上,这是今天早上不小心划上的。
“……那时候你连‘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都不愿意说。我还以为优秀毕业生只会在台上讲话,到了台下,碰到我们这群成绩排在后100位的人,根本就说不了话了。”
“所以说,有句话叫做’小时了了,大时未必’,当然了,杜若,我不是说你,像你这样,每个月养的活自己还是不错的。我说的是那种自己都养活不起,还要靠同学接济的人。”
“其实,我认识好些编剧,人家也有一些20块钱1000字的活计找人干,就是现在的毕业生都眼高手低,不愿意做。不知道你要不要呢,想来你优秀毕业生的名号在,也还是有人赏识的。”
四围的人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好像笑一只落了毛的鸡,而且还是脱了毛还敢来选美的鸡。那些笑是点心上的替了白糖的砒霜,款款地递到你跟前,还让你含笑咽下去。
杜若第一次听到自己心跳。震动地如此激烈,仿佛要从这废弃的胸腔中挣脱出来,用鲜血滋灭这个会场的所有灯光,所有活的生命。
但是表面的她依旧一片木然的冷涩。“痛打落水狗,原来这是一场鸿门宴,谢谢你们的倾情演出。酒水我没喝,就不大方了,这个小费是演出费。”
她走出门的背影是极其镇定的。几个月后,她恍惚间和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结婚以后,她才猛然醒悟,原来她的盔甲只是一场虚构。她早已溃不成军。而这场战后修复延续了几个月,直到她犯下不可悔改的过错。
她的新丈夫是个肥胖世俗的男人。从一开始,恍惚的她就已暗暗察觉。他没有自己的看法。没有长久的计划。他沉浸美食的热切远远大于他对情感的关注。她有时生气地闷头直走,他毫无察觉,只会回以白痴般的傻笑。直到空气渐渐凝滞,连苍蝇都会觉得在这片区域煽动翅膀备受阻力,他才会惊觉:“啊,你生气了?”
“没有。”路上是黑色的浓粥的一片。她被关在自己的小城堡里。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他又发出哼哧哼哧的笑声,如野猪一般。她恶毒地想着。她恨不得逃跑,恨不得把时间撕扯。但是她依旧沉默地独自生闷气地走着。
回到自己的小屋,她的身体坠落到床上。蚊帐里有一只蜘蛛快速地爬着。横冲直撞好像找得到出口。但其实它离出口太远了,而出口又是关闭的。以它的力量绝无可能。杜若自以为有这个力量可以释放它,但是其实她没有。她和它都被困在这个狭小的蚊帐里了。
她想起妹妹曾经惊诧地看着她的丈夫。她甚至不愿意叫他姐夫。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是为她才红的。躲到小时候曾经一起躲猫猫的断壁阴影处,她才哑声问:“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
“我没有等。”当年的她养了半年的木兰花盆突然被砸碎,她的声音也是这么僵硬。
“你没有等,你没有等……”妹妹的脚在和地面较劲一般,来回转圈细碾着。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像一个钢筋直戳进空中:“你tm敢说你没有吗?!你当年为了一个只见了一面的人,书也不读了,在找的工作也放弃了,千里万里去找他。找不着待在家里家里废了一整年!是谁他妈给你做吃的,叫你起床。能睡一天一夜!现在呢,现在为了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男人,你要结婚。你结他妈的婚!我不同意,我告诉你,我不同意!我是你妹,我说你不能结婚,你就不能结婚!”
“你怎么变得那么粗俗,”杜若的声音干哑,但是听上去还是那么平静,“那么多他妈的,回头给你老公听到了,又说我教坏你了。”她的声音顿了一顿,“我是自愿的。他虽然不好,但是我还是主动选择了他。”
妹妹的眼神依旧是倔强的,那么多年了,她的眼神一直如此。不像她,就这样褪了色。
“你继续等好不好,我再也不摧你了。你继续等。你老了,我陪着你。”
杜若的眼睛终于又开始疼起来了。如果植物会抽搐,它也会有这种疼痛。
她只说了三句话。话语像雨一样,淋湿了杜蕊的心。
“太迟了,阿蕊。”
“我们已经领证了。”
“他不是他,他有些像他,就够了。”
杜若的一生,好像一片自树上坠落的叶,一辈子都无所归依地飘着、飘着,所有的笑声哭声对她来说都不真切,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属于天上,但也不属于地上,所以总是恍惚地飘着。
直到落到一个人的网上。
从此告别了漂泊,也告别了自由。
而一切不过是个偶然。一个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值得记忆十年的偶然。
那是个阳光晃得人眼晕的夏日正午。学校里举行篮球赛。对于这类比赛,她一向是敬谢不敏的。她有太多的事要做而迟迟未做,她有太多的呆要发而远远不够。在图书馆的一下午,她可以任光线从一头斜到另一头而毫无所为。只是沉入虚虚晃晃仿佛迷梦的虚空中。这发呆所剩的一天空闲实在紧凑得很,只够她紧紧巴巴地完成计划的一小部分。因而有时候她花在图书馆的时间要更多了。
那一天正午,阳光是金色的,因为她的幻梦本该也是焦黄焦黄的醉人。但是,被拉了壮丁的她却不得不亲身走着这场金色的幻梦,去给他们学校的篮球赛助力。
“今天周末,实在是找不到美女压阵了。求求你了。”一向爱装可爱的班长在电话里嗲声嗲气地说话,一米八的壮汉恨不得整个身体都化作可爱,从电话的那头输送过来。
杜若答应了。只有班长才知道,一向看上去冷心冷肺的杜若,稍微撒下娇,什么为难的事,都会用冷淡的声音应下。
“其实,你这是缺爱的表现。”有一次,他突然正经,五官硬挺起来。“而你又带着这样一副盔甲,实在吃亏的很,不如……”他的脸又不正经起来,水泥雕塑被晒化一般:“哥哥疼你啊。”
杜若正好在奋笔疾书,迟了半分钟才抬头,回了一个字,“滚。”实在是冷酷无比。
于是班长带着嘤嘤哭逃窜了。
那天的篮球赛,一米八的班长竟然没上场。“这次竞争很激烈,班长也怂了”坐在替补凳的一个男生揶揄班长,他脸上装出凶残的表情。“胡说,我这是给外校一个势均力敌的机会,要不然我们d大五雄全上场,岂不是欺负他们。”
“d大五雄?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哪里批发的称呼啊,我们可不要。”场内替补区的全员都笑了起来。
在一片温和的笑声中,暖熏熏的阳光也浓稠地很,把人陷入耀眼的空白的温热里,向着太阳越飘越高,越飘越高……直到撞了上去。
直到被撞到,杜若还没从金色的残梦中挣脱。那种炙烧的灿烂仿佛突然浓烈了几百倍,瞬间她进入了一种恍兮惚兮的状态,她仿佛到了极高的所在,站在时空的尽头,人类的极点,看尽斑斓苍凉的历史,从最古的恐龙到奇幻的未来;然后她又变得极小,所有的庞大都充满缝隙,缝隙的缝隙又是一部微观的历史。
在现实中那只是相撞的瞬间,在抽象的领域她已经感知了一切。当这潮汐慢慢退下时,她的身上还留下思维大海的印记。
只是在当时,她看上去实在像是被装傻了。只是愣愣直视趴在她身上的男生。“你给我起来!”旁边的班长突然怒了,一把想要抓起他,但是没有成功。
“哟,有情况啊!”“那么多人你不撞,偏偏撞到美女身上,你是别有用心吧!”有人开始起哄,有人急忙拉开班长,也有人把那男生和她扶起来。
直到后来,杜若都承认,那并不是一个长得特别好看,值得人等十年的男生。他的五官是爽朗的,好看的,但是好看地不精细,只是个大意罢了。但这大意具有延展性,好像捏造它们的诸神也觉得细化失去了很多可能性,所以保留了更多的创造。
也许是因为这样,越是努力记,杜若越是忘记了他的长相。流沙越是捏得紧,越是走的快。但是她却永远无法忘怀他。
因着他,她片刻回到了起初的神的领域,瞥见了以往的光。那光大概是上辈子的事,是她生命之初的光,是她游历一生无法忘记的本真的存在。
但从那天开始,她再也遇不见他了。后来她知道他也是外校请的外援,对方也是萍水之交。
从此以后,是匆匆的十年。
她在现实的世界越来越透明。拒绝结婚,拒绝相亲,只为了有一日,她还能遇见他。
直到那次同学会,她听说他已经死了。
恍惚的她,在某一次,仿佛抓住线索般,遇见了五官有些相似的他,“仿佛一张褪了色的画”,她想,“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忘记他了呢?”
她答应了结婚。
有一日,他们忆起小时候。“你知道吗,我大学还遇见过你。”他的笑容有一种神秘感。她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动起来。一种极强的希望和绝望混合。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对方。当你发现自己寻寻觅觅了一辈子的一个人,变成了一副残破不堪的样子,你是希望找到呢,还是找不到?
他肥胖的身躯挺起,从身旁的书架里找了一本薄薄的相册。翻到某一页,“你看,这是不是你呢?”
一个人急速地被拉扯过十年,回到时空的某一个瞬间,是否也会如她一样眩晕。好像站在万丈高的独木桥上,底下是渺小又无辜的众生与自己。
“你当时真是耀眼,那么多男生围着你。我当时想,既然我上不了场,我就要得到别人都得不到的人。所以我赶紧拍了照。我要记住你。”
她站在极高极高的所在,风呼呼地从四面吹向四面。她的声音在风里破碎极了。
“那么,这个扑在我身上的是谁?”
“他是我哥啊,他明天也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咣”她从天上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