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一个头磕地上,她,便是我师父了。
坐忘峰,神游宫。
山上山下,宫里宫外,也只有师父一人。
“今日,我领你去看看你的房间,顺便熟悉下神游宫。”
师父说话不徐不缓,语调清清冷冷,但那声音却温婉柔和,入得耳中,便似泡在温泉之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她领着我,在这坐忘峰上,走了一整天。神游宫很大,比“小石村”还大,但偌大的山上,却只有师父一个人。
“常姐姐……啊,师父啊,咱们什么时候吃饭?”
饿怕了。
师父停下步子,低头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山下买来,很快。”
我点点头,师父长袖轻浮,脚下便起云烟薄雾,载着她去了山下。
(二)
我虽然又累又饿,但玩心却依旧大。
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又怎么闲的住?
神游宫共有一百二十间房,门都未锁,想来也是不必锁了,每间屋子都是空空荡荡,只余四壁。
除了一间。
一间,有竹床,有书桌的屋子。
床上被褥叠的整齐,桌上笔架吊着一排大小不一的毛笔。
“你不是饿了吗,怎么跑我屋中来了?”
虽然声音来的突然,但许是因为好听,我却没被惊道:“这是常……师父的屋子?”
师父走到屋子里,将那笼屉肉包放在桌上。
“等我将床摆放过来,你就睡我旁边那屋子。”
我大口大口的吞下一个包子:“师父你不是宫主吗?怎么就睡在这里?”
师父坐在对面徐徐道:“不过是睡觉的地方,在哪里又有何分别。”
大概,旁人并不知道神游宫宫主的居所,只有一张竹床,和一方小桌。
“师父要不要吃?”
她摇摇头,只是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师父名叫常欢笑,我却从不曾见她笑过。
(三)
以前我对饥荒并没有什么印象,直到家中最后一口米吃尽,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是饿。
是空虚到极致的饥饿。
想要咀嚼,想要吞咽,整个脑子里就只有“吃”这一个字。
草根树皮已是竞相抢夺的“珍馐美味”,山上,早就荒了。
我吃过小石子,也吃过蚯蚓。
为了一条虫子会大打出手,这是我从来想象不到的事情。
想不到的,还有很多,比如……我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生出吃尸体的念头。
尸体,整个村子,到处都是。
有的是没逃出去的,有的是从别的村子逃过来的,反正,当师父救下我时,小石村,只有我一个活人。
“本门心法要诀,及至今日我已都传授给你,至于练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个人悟性了。我也帮不得你,倘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你尽可以来问我。”
“师父一直在吗?”
师父一直在。
只要我找她,就总能找得到。我与师父不过一墙之隔,许多时候,当我在屋中修行遇到难处时,便坐在床上大声询问,她也会即使解答。
师父少有喜怒,我也不知她是否会嫌我厌烦。
因为我喜欢师父的声音,所以总想听她说话。
最开始还只是谈论修行上的事,然后便是找师父讲些稀奇古怪,奇闻志异听,再然后,我有事没事便会叫一声师父,只等她应一声。
往日里师父话极少,我若不说话,师父便会一整天都不开口,就坐在她的屋子里,也不知在做什么。
我怕静。
很怕。
若是没有声音,我的眼前就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一具具干瘪泛青的尸体,以及对着尸体歇斯底里说话的自己。
所以,每天晚上,我总要隔着墙壁罗里吧嗦的对着师父说上一堆,直到累了,才会睡下。
(四)
我是个闹腾的人。
师父却是清净的性子,只喜欢坐在书桌前,画她的桃花。
屋子里那一排毛笔,都是为了画桃花。
各种各样的桃花。
师父喜欢这花,但我来神游宫两年,却不曾见到半棵桃花树。
神游宫就我们师徒二人,她也不曾与我说过任何规矩,她的屋子,也是由得我出入。每次进去,都能看见那满桌的桃花像。
“师父,我剑法使得熟了些,师父要不要看看?”
透过窗子,只见师父将笔放下,缓缓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一袭素衣。
师父常年穿的,便只是一身很普通的白色衣裙。没有广袖罗裙,不过是寻常女子游春踏青穿的素净衣裙。
“你再演练一遍,我看看。”
我的悟性并不好,两年多里神游宫的入门心法练得磕磕绊绊,师父年初教我的“断清波”及至今日也才算将将熟稔。
只是,师父从来不恼我。似乎,我练的好坏,她半分不放在心上。
使得好了,不见她夸赞,使得坏了,也没有半分责罚。
她只关心那一幅幅的桃花。
不知何时起,我总想让师父多看我一眼,多说一句话,而少勾一笔桃花,少画一副画像。
“还差一点。”
一套剑法练完,我喘着气道:“差在哪?”
“说不好。”
师父缓缓走来,从我手中取过“清水剑”,手腕一抖,原本平平无奇的长剑,陡然间寒光灿灿,剑身上下似有水波流淌,鼓荡不息,阵阵嗡鸣,如若龙吟。
这把剑,原本就是她的佩剑,只不过我习剑之后,她便给了我。
随手一划。
清水剑寒光内蕴,锋芒敛尽,不见半分凛然,未有丝毫剑意,只有无尽的柔和温煦。
而天上——
一道笔直的剑痕,竟将头顶上那漫天的白云拦腰而断,露出一线澄净的天蓝!
任凭山风摇动木叶,断云只是被那悍然的剑气死死地钉在剑痕的两端,一左一右,未有半分缠连!
“大概是这样的。”
差得这一点,便是断云开天。
(五)
这两年,年纪渐长,不再满足师父那随口敷衍的应答。
而是想要师父认真与我聊天。
哪怕一句夸奖。
所以一套“断清波”,我只练一剑,练那断云开天的一剑。
我从未想过,向来静不下心的我,竟也会有一心一意练剑的一天。
自那日之后,我不再有事没事缠着师父,也不再喋喋不休的扰她画桃花。
只是练剑,练到与师父一样,练到比师父还好。
师父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我咽下一口菜,问道:“这回呢?”
“……”
师父早已是辟谷之体,不必吃饭,只因多了一个我,而有了这一日三餐。
然而,我原以为,自己吃过最难吃的东西是蚯蚓来着……
闭着气,把她做的菜囫囵吞下:“挺好的,我去练剑了。”
每次吃完,师父都会问一句味道如何,只不过我无论怎样回答,她也无甚表情,想来,她也未必有多在意这菜的味道。我在院子里练剑,师父收拾好碗筷后,便又提笔,埋头去画她的桃花。
又一年,“清水剑”依旧没有寒光与水波。
那随手一划,也便是随手一划。
缓剑,快剑,都不曾断开半片云朵。
有鹤南来。
“……十月二十三,于琼华山举办’天门议剑礼’,奉家师之命,特请神游宫宫主前往琼华山观礼。”
(六)
天门议剑礼,每五年一次,为期一月。
剑礼之上,仙道诸门与会者皆可按修为境界分作不同擂台,演武议剑。
仙道六境,“锻体”,“淬骨”,“化身”,“褪凡”,“归真”,“天人”。
得天人之姿者,是为“上仙”。
每届议剑,“淬骨”境界上台演武的人数最多,而“化身”,“褪凡”境界的演武又最为精彩。议剑之后,还会按照各自境界发下大榜,排出名次。名列前茅者,自会受道诸门青睐,名动一时。
至于“归真”,“天人”二境,因达此境者都是仙道久负盛名之人,彼此具都相识,除非是彼此有嫌隙,或修为大进有心拨动大榜名次外,都自恃身份无人动武,而以“议剑”为主。
“归真”尚有大榜,“天人”却早已不再置榜。
自三十年前仙魔大战,仙道诸门将魔道逐出中洲,流放大荒之后,“天人”境者,便只有一人——仙道第一门琼华派掌教玄胤真人。
至于“锻体”境界来参加剑礼的,少之又少,不巧的是,我就是其中之一。
师父无论去哪里都是个清冷的性子,在这数万人的白玉广场之上,领着我兀自寻了个人少僻静的地方,搬来一块大石头,并排坐下。
“师父,咱们就在这里坐着吗?”
她点点头,随手折来一根树枝,又在地上画起桃花,徐徐道:“里面的人我大多不认识,去了也和在这里差不多。反而这里清净幽凉,更舒适些。”
看着广场上热闹喧嚣,我似乎好久没有见过这般场景,心中总有些按耐不住。
“你若想去玩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刚起身,却又坐了下来,看着师父抱着双腿,拿着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总觉得太过孤单了些,便又坐了回来:“我还是坐在这里吧,万一我惹了麻烦,自己这么差的修为多半会给师门丢脸。”
“神游宫向来没名气的,也不怕丢脸。”师父语气平平淡淡,毫无波澜,“倒是你若惹麻烦,被人打了却难办。”
我以为师父终于会开玩笑时,抬起头,却见她神情依旧古井无波,无甚变化。
“师父,你为什么总画桃花?”
师父道:“你不若去试试淬骨境的演武,那里很热闹,又有琼华的人看着,应当不会出大问题。”
我不敢再追问,虽然知她从不发脾气,但我隐隐感觉倘若再问下去,她真的会恼我。
“那我去报名了。”
“嗯。”
“师父,待会儿去哪?”
师父停下树枝,看着我道:“哪也不去,就在这等你。”
(七)
直到我去报名时,才知什么是天纵之才。
如我这般十一二岁的少年,竟去了“化身”台报名。
而我,入门三年,也不过才刚刚摸到“淬骨”的边。
“莫闲?”
我点点头。
“我瞧你似乎还不到‘淬骨’吧……”
我脸色微红,只觉周围一群人目光齐刷刷的投在我身上,让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能报名吗?”
那人为难道:“能倒是能,但倘若修为差距大的话,掌握不好力道,下面的人反应不及,若有闪失,可不好像你师门交代。”
我紧紧抿着嘴,握着清水,道:“那我报名……”
那人叹口气道:“行吧,何门何派?”
“神游宫。”
那人眨了眨眼似乎在思索神游宫是哪个门派,不过没一会儿便放弃了,摇摇头道:“师父是谁?”
“尊师姓常,行上欢下笑。”
“常欢笑?这个名字还真有趣……”
也许是因为我神游宫真的不入流,他丝毫不避讳,就在我面前嘲笑起我师父来。
“锵——!”
清水出鞘。
“叮!”
一剑刺出,却被一支毛笔拦了下来,抬眼看去,是个颇威武的中年人。
“小道友,这里可不是亮剑的地方。你这宝剑太锋利了,伤到周围道友可就不好了,收回去如何?”
旁边那人方才被吓了一条,被这中年人拦下剑锋,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嗤笑道:“区区神游宫,听都没听过,也敢在我琼华山上撒野。”
“住口!剑议大事,由你胡闹?现去思过崖领罚!”
那人受了训斥,不敢言语,将手中花名册放在桌上,径自离开。
待他走后,中年人才对着我,拱手道:“此事是我琼华山招待不周,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小道友海涵。神兵出鞘,易惹血光,实为不详,道友还是收起来吧。眼下演武即将开始,等今日事了,我李龙石定当上门谢罪。”
(八)
握着签,站在演武台边,面对一场场比试,却并未看得进去。
我没有同门,所有的招式,所见所闻,往上便是师父,往下就是自己。我只知他们远不及师父,却看不出自己又与他们相差多少。
“好徒儿,待会儿你上场,就把为师交的绝招使出来!我在下面看着,倘若……”
每个演武台都围了好多人。
其中不乏弟子上台前,师父反复叮嘱的场面。那满满的关怀,溢于言表。
我看着那个弟子,心中很是羡慕,见他笑,我不知为什么也跟着扯开了嘴角。
“七十三,莫闲;一百廿五,冯胜!”
我紧握着清水,正从台阶往上走,却见那人凌空一跃便翻身上台。
“大胜关冯胜,请道友赐教!”
“神游宫莫闲,冯师兄不吝赐教。”
话毕。
清水出鞘,一剑扫出。
这一剑,我还未看清这一剑是否击中时,胸口便如被重锤砸了一下,一股巨力将我生生轰下演武台。
“哪来的混账小子!出手便要取人性命!”
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我撑起身子,抬眼看去。
只见冯胜的师父双眼满是怒火狠狠的瞪着我。
“大胜关的两位道友,胜负已定,危机已解,还请不要在台上逗留,令我琼华为难。”
冯胜不明所以的被他师父带下台去,我又吐出一口污血。
“神游宫,莫闲胜。”
(九)
找了盥洗的地方,将嘴边血迹洗掉,掸去身上尘灰,独自寻了一处清冷幽静的地方,看着手中的清水剑。
胸口如有一团烈火在灼烧,呼吸之间便如针扎。
“你走的也太快了些,一留神,就不见你人影。”
抬起头,是李龙石。
李龙石拿着一瓶丹药走来道:“这是伤药,你先吃了。今日你还有两场演武,万不得已,不要拔剑。你的剑法太过偏激,尽是凌厉,手中宝剑又锋锐难抵。淬骨境内,若无法宝傍身,都是要被你误伤的。”
我接过丹药:“为什么帮我?”
李龙石道:“全当替我师弟赔礼。”
一个时辰后,再上演武台。
及至日落
剑未出鞘,胜负已分。
三战三捷,心中颇有些得意。
白玉广场人数已少,我从演武台上一路跑来,离得很远就能看见一袭白衣的师父坐在哪里用捏着树枝在地上勾着桃花。
只是,她的身边多了两个男子。
其中一个面相清秀,举止文雅的人道:“这位师妹,我兄弟两人绝无恶意,只是见师妹在这里一直枯坐,似是无趣,便想与师妹结个伴,在这琼华剑礼上也好有个照应。”
旁边一个国字脸的人点头称是道:“是是是,我……我们是万月楼的……绝不是恶人!那个……师妹别怕!额……”
清秀男子手一扯他,而后对师父道:“不知师妹师从何门?是去哪个剑台演武?”
师父道:“我没有报名,只是受邀来观礼。”
两个男子同时一怔,因为只有三十六天门中地位崇高者才能被琼华邀请“观礼”。
也许是师父看上去模样并不大,衣着也素净寻常,又不见琼华弟子前来招待,便以为师父不过是哪家弟子,对于“观礼”二字便有了自己的解释。
清秀男子笑道:“若说观礼,其实我们也不差,只是来看诸位道友神通变化,观摩学习。”
国字脸道:“是……观摩学习……我们也是来观礼的。”
他们说什么,师父便随口应什么,与在门中被我缠着说话的模样,并无什么不同。
我走到师父面前道:“师父,我回来了。”
“如何?”
“明日我还可再上台。”
师父放下树枝,点点头,站起身子,牵起我的手道:“这里不备五谷之食,我带你下山吃饭。”
(十)
“那两人算不算搭讪?”
“算是。”
因为三战皆胜,我心情变得很好,便更想与师父说话。
“那师父今日是不是被许多人搭过讪?”
师父不紧不慢道:“自你去报名后,便未断过。”
我忽然想到一句话,道:“诗经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师父便是呢。”
师父徐徐道:“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不过是被撞了一下。”
师父领着我走到山门边,素手一划,一朵轻云自脚下升起,载着我俩下了琼华山。
“你去报名淬骨台,却被初入褪凡的人撞了?”
我一怔:“师父这也能看得出来?”
师父点点头:“谁给你的丹药?”
“是一个叫李龙石的人。”
师父看着前方,缓缓道:“褪凡上境,半步归真。今年议剑礼,他若登台,归真以下都非他一合之将。”
我道:“那师父呢,师父不去报名吗?”
师父摇摇头道:“我已许久不摸剑,若非要教你,怕是许多剑法都早已忘却,又如何与人议剑。”
(十一)
次日,师父又寻了处更僻静的地方坐下,画她的桃花。
而我,又取三捷。
神兵在鞘,仅凭一剑,六胜淬骨,便也在这琼华山上收获了些许薄名。
刚下演舞台,忽觉地动山摇,正不知所以时,只听得台下众人道:“褪凡开台了!”
风云变色,摇山振岳。
不过一场演武,却引发天地异象,如今正值秋末,山上本事木叶凋零,然而议剑之后,伴着隆隆雷声,周围树木在一场晴天雨下,竟生了新芽。
演舞台上,长身而立者,便是李龙石。
引动天雷,牵引四时变幻,如此神通,可也不知,师父那一剑能不能胜过他。
“师父,我回来了。”
夕阳西下,师父依旧坐在石头上,拢着双膝,看上去颇有些无聊的拿着树枝在那里勾勾画画。今日师父找的位置太偏僻,就是我也要找上好一会儿。
“如何?”
我喜道:“明日再胜,便可入玄元大榜了。”
师父点点头:“我带你去吃饭。”
“换一家吧,昨日那家肉给的太少了些。”
“好。”
(十二)
一剑出,一剑止。
就差一点,便只差一点就可入榜的。
说到底还是修为太差。
最后一场,我那一剑,不得寸进。
清水终究没有出鞘,我想,它也不喜出鞘,用来对付一个淬骨之人。
日起东方,暮于西野。
不入大榜,不摘淬骨魁首,于我而言都是没用的。
比不上,那一支支的桃花。
我走到一片唯有鸟啼虫鸣的林子里,只想安安静静的坐一会儿,不想回去看师父画桃花。
“尹师兄,你若喜欢那个仙子,可要抓紧时间才是啊!今日明明见她去了那边,你偏不敢追上去!我与你讲,错过一人,便是一生一世的错过,没有后悔药的!”
“可是……她去那边,显然是不想让人打扰……我……”
“哎哟!你什么你啊!烈女怕郎缠!懂不懂啊!她看上去修为也不算高,撑死是个化身境,你都已是褪凡之人,还怕配不上她吗?!”
“不是……我……她……唉!你不懂!”
“我有啥不懂的!师弟我可是阅女无数,经验多得很!那个仙子打眼一瞧就知是有情伤在心,就需要师兄这种体己的人在旁边啊!我可跟你说,那个仙子不知师弟我心中喜欢,就昨日回来我便听不少人提起她来。你若不出手,可别怪师弟抢先一步了!肥水不流万人田,没道理被旁人捷足先登!”
“那便由你去……”
“尹全正!你是猪脑子吗!我真是被你气的头都大了!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师父师父看不上你,师叔师伯挤兑你,本是你的东西也都被旁人抢了去。这现在遇上喜欢的人也不敢争吗!走走走,我今日再领你去一次!只是,师兄你要多说话,别干杵着,可别去的次数多了,那位仙子看上我可就难办了……”
身后,这一阵喧嚣,便是昨日最后搭讪师父的二人了。
手一翻,清水便已出鞘。
只是,还未等我窜出去,忽然肩膀被一直干瘪的手掌按住,耳边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小道友,你这剑不错啊,可否借老夫瞧瞧?”
(十三)
转过头来,只见这人面相奇诡,头发稀疏,还断了半条胳膊,头皮不由一阵发麻。
硬着头皮道:“前辈可是和我说话?”
那老头怪笑道:“小道友,我也就是客气客气,别放心上。你若借我看便是借,你若不借装傻,我可就要抢了。”
说完,手中清水便被他一手扣住,一股庞然巨力沿着剑身直撞在我身上,整个人倒飞出去,骨架关节处发出阵阵脆响,身后树木承不住巨力,皆被我拦腰撞断。
喉间腥甜,鲜血已是控制不住,自己从嘴里涌了出来。
“嗯?是你!”
我此时正落在那二人脚前,名为尹全正的国字脸,忙俯下身子,探我鼻息,而另一个清秀男子,拔剑在手,直视那老头:“哈!方才就觉此地臭不可耐,原来是魔道妖人隐匿于此!”
声音入耳,剑光已去,眨眼间,剑锋骤至,如若雷霆,径取老者眉心。然而我并未看清那老者如何动作,清秀男子全身大震,如遭雷亟,倒飞而来,正躺在自己身边。
“沈玉!”
名为沈玉的清秀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啐出一口血水,撇了我一眼道:“尹师兄,速带这位小道友上琼华山报信!”
“可是……”
“速去!”
那老头并未理会这边,只是蹙着眉头看着手中的清水剑,随口道:“别在我这里演生离死别,兄弟义气,你们谁也走不了。倒是将那小子递过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沈玉笑道:“区区魔道妖人,也敢在这中洲之上,大放厥词!修气练剑二十载,只为除魔卫道,只可惜三十年前,前辈手段凌厉,中洲之上不见真魔头。今日得偿所愿,便用你来祭剑!”
话毕,沈玉挽了一个剑花,却翻出十道剑影,抹了一圈剑轮。
“师弟!”
沈玉脸色一冷,寒声道:“我平日话多,今日却不想多话。速走!”
眼前残影一抹,沈玉消失不见,再看向远处,老者身前身后,上下左右,竟出现数个沈玉,手腕同时翻转,生出无数剑影,交织繁杂,如同罗网!
尹全正足尖一点便向山上掠去。
只是掠不出五步,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我明显感受到尹全正呼吸一窒,但他脚步未停,反而更生新力,一柄长剑飞来,正欲踏剑而起,天色倏然一暗,面前山路生起团团紫火,撞了过来。
“得罪!”
他用柔劲将我抛到一旁,长剑一翻,将眼前那团紫火绞了个粉碎。
“我家老头说了,谁也走不了,你却偏生不信邪。”
整个天空渐渐染上了一层深深的紫色。
一个其貌不扬,鹰鼻鼠目的老太婆,出现在大道中央。
而在身后,那个老头也缓缓走了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手中的清水剑。
尹全正自知情况危机,逃脱不得,当机立断,手中剑诀一变,双袖登时充盈鼓荡,一时间杀机四溢,寒气森森。
自他脚下凭空生出无数剑影,明明暗暗,残缺不全。
那老太婆眯起双眼:“老婆子我,好久没见过这剑冢了……”
乱葬岗,万剑坟。
(十四)
“去救我儿子,你带这小屁孩做什么?”
“我总觉得这剑眼熟,许是三十年前见过,但是想不起来是谁的。”
“一把破剑,有什么稀奇?”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既然有印象,那应该就是有仇的。”老头看着清水剑,唏嘘道,“人老了,心就软。看见小娃娃下不去手。等把咱儿子救出来,让咱儿子来审这娃娃。”
我此时被那老太婆拎在手中,双手双脚被一团紫火捆住,灼痛难忍。老太婆一撇嘴,手腕上的紫火更烈,皮肉瞬间焦黑。
我早已感觉不到手腕脚踝处的疼痛,只是全身不自主的发抖,冷汗涔涔,闻着自己皮肉焦灼的味道,脑袋上的青筋都在止不住的跳动。
“小娃娃挺能忍啊,肉都烧没了,也不叫!老太婆我见过太多你们这些自居正道的,倒是头次见到硬骨头。”
琼华山上,化魔牢前。
两人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琼华山的守狱人,正要厉声喝止,便被两团紫火烧成了飞灰。两人正要继续前行,一只金黄的麒麟从云端上一跃而下。
“吼——!”
那老头瞥了一眼,道:“琼华山的玩意儿真多,竟然有麒麟。”
“我进去救咱儿子,你自己当心着些!”
老头正眼也未瞧,只是不咸不淡道:“这麒麟顶天了也就是’归真’上境,咬不死我。”
尹全正全力施为的剑冢,也就得了个“还行”的评语。
(十五)
我不知道麒麟有多厉害,也不知那老头要施什么手段,只是被老太婆提在手中,进了化魔牢。
当老太婆刚一迈入山洞之时,两侧铁牢之中,立时鬼哭神嚎一片。
“是紫炝老祖宗!”
“老祖宗,带我走吧!”
“老祖宗,救我!我出去愿为老祖宗牛马!”
名为紫炝的老太婆不耐道:“都把嘴闭严咯!倘若再乱出声,别怪老太婆我不念同道之情!”
霎时间,整个地洞寂静一片,再无半分响动,只有岩壁上滴落的水珠发出的“滴答”声。
“儿啊,娘来了,你在哪啊!”
“娘!我在这!里边,里边!”
紫炝快步走过去,地洞阴暗,只有几盏长明灯。透过明暗不定的火把,只见最深处的铁牢之中,有个满身血污,皮肤烂尽男子正紧紧握着铁门,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可怜我儿!可怜我儿啊!”老太婆满脸疼惜,“乖,娘来了!娘这就带你走!”
紫光乍现,牢锁便被烧断。
“娘,咱们快走,这里不能久留!”
琼华山,有山牢。
天人胃,化群妖!
紫炝抹着眼泪,手腕一翻,将一件袍子批在他身上,道:“这就走!”
“老祖宗,老祖宗!救我,救救我吧!”
“老祖宗!”
正此时间,洞外又有洪钟大吕直贯洞中:“紫炝、朽木你二人不在大荒苟活,竟敢涉足中洲,闯我琼华!今日,便教你二人身死道消,葬身于此!”
洞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冷笑道:“我儿在你琼华山上受苦,一个麒麟的脑袋可抵不了这笔账!三十年未开荤腥,本君的胃可是饿得咕咕叫呢!”
(十六)
朽木真君,紫炝老妖,皆是三十年前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当年退避大荒之时,这二人修为便已高深莫测,如今再入中洲,却已不知是何等境界!
除了那仙道第一人玄胤外,琼华派所有归真境的长老首座,齐聚于此,看着这二人,面色森严。
紫炝一手扶着他儿子,一手提着我,一步一步从洞中走出来,阴笑道:“哟,你们这几个小东西,胡子见长,修为可不见长,区区归真下境,三十年前老太婆就不放在眼里,要不要给你们几个小的留点时间,组个剑阵?”
对面久负盛名的琼华真人们,听闻这等言论,陡然变色!
他们如今也已一把胡须,徒子徒孙不计其数,那容得这邪魔外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折辱其颜面!
“妖人,受死!”
天雷勾地火。
头上乌云积聚,雷光涌动,地上却已然烧起大团大团的紫火,直冲云霄,直将那整个乌云烧的紫气幽幽,妖邪诡谲!
“先灭阴火!”
琼华众人正欲施法,朽木真君却是一步踏出,原本便已是冲天的紫火,此时再增凶煞,云层上的紫火化作无数火蛇,从天而降,翻舞而至,将那琼华众人所有神通生生截断!
举手投足间,便令琼华众人手忙脚乱的朽木,却并未有什么得意之色:“你带咱孩子先走,这里有我。我到要瞅瞅,这如今被尊称仙道第一人的玄胤,究竟是什么本事了。三十年这小子偷袭于我,今日刚好算算!”
“玄胤那小儿尽是阴险招数,如今又是天人,你若着了道如何是好!救了小的,折了老的吗!”
朽木真君瞥了一眼被紫火巨蛇缠住的琼华众人,徐徐道:“我朽木真君,是属睚眦的,有仇必报。不过是天人之姿,上仙而已,不打紧。”
“呸!若真无事,你又何必让我独走?!你不走,我便不走!琼华这帮小辈们,竟在老婆子我面前充大蒜,怕是忘了当年老太婆可是拿杀人当消遣的!”
朽木真君瞥了一眼紫炝,竟是咧着嘴巴笑了出来,朽木点点头,再踏一步。
飒然之间,漫天的紫火纷纷避让,整个大地摇晃震颤,如有地龙滚动,只见一道巨大的裂痕赫然出现,一股子惨绿惨绿的幽冥之气,卷着大团大团的黑色阴魂,冲那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钻了出来。
“不好,是鬼门关!”
朽木真君眼见往日里仙气氤氲,自居天下正道魁首的琼华仙山彷如地府幽冥,不由狂笑道:“什么仙门正道,什么琼华仙宫!狗屁,哈哈哈!都是狗屁!玄胤小儿,再不出来受死!可别怪我……”
话出一半,朽木的笑声竟是戛然而止。
绿气之上,紫云之间,出现了一缕清光。
这光,如水波,柔和中正,不见锋芒,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灭了紫火,斩了狂蛇,荡尽了冤魂野鬼,压下了鬼门阴关!
天上,紫云断裂,露出一抹湛蓝的青天!
众人齐齐望向远处——不过一截树枝,一袭白衣。
朽木真君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愕,嘴巴不断开合,良久才吐出三个字。
“常欢笑……!?”
身边,紫炝的手也在不自主的颤抖,瞠目结舌,怔怔的看着那袭白衣,喃喃道:“真的是她……她居然还活着!”
师父来了。踩着那朵轻云,缓缓落在二人身前,一如往昔,平平淡淡道:“将我徒儿还我,我不为难你们。”
紫炝眼见师父走来,想要后退,然而双腿却是半分挪不动:“你……不是死了吗?!”
“还活着。”
紫炝想要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呼吸苦难,什么都说不出口,反而是朽木道:“当真不为难我们?”
师父用树枝拨弄地上的石子,道:“其实,我一向没有什么耐心,脾气也不大好。有些话,说的多了,也觉厌烦。将我徒儿还我,我不为难你们。”
未完
微信公众号搜索:似有人间烟火气
这里有江湖儿女,爱恨情仇,我们策马并行,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