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七秒钟,鱼都是有记忆的。
即便那是个谣传。
小时候,总耐不住心在晚课上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放学小操场一起打画片。那时候把最亲密的人定义为玩伴。中学后,去了离家较远的寄宿学校,读书睡觉都离不开一个名曰饭友的存在。等上了大学,固有的情商应付不过交际,大多交往深深浅浅,亲密的也不过是身边的人。
蓟溪偶尔会想,不过是普通、渺小如她般的个人对于外界来讲,到底要把自身摊开来几成才可以在拒绝人际关系的同时又刚好地融入进去呢。她自认谈不上交流障碍,最多算得着交流拖延,不喜欢跟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可唠嗑时聊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在任何一份感情上都习惯冷暖自知,却终究架不住某天对哪个人突然就抱有了期待。
然而话虽比心晚,确认内心的那股意识却习惯压制——尤其对于蓟溪这样在人前,感情付诸尤为吝啬的人来讲——她愿意为朋友倾其所有两肋插刀,却无法抗衡打心底里难以接受一个人的事实。
就更不必说还是一个情商低到凡事都免不了后知后觉的她了。
所以新生群里的起哄没能将蓟溪佯装的淡然打败,可她在挨过了苦逼的迎新第一天和与室友间的反复解释推拉之后,继昨晚的噩梦,这一晚又失眠了。虽然原因只是,纠结着拿回来的水杯要怎么还回去。
与状态极为不符的是,一大早的天,晴的刚刚好。
得亏了今天有专业课,可以不用再担心被叫去迎新,但蓟溪竟不免有些遗憾——看这天,广场上的喷泉应该会开的吧。她从阳台上的窗前望出去,心底默默地想。
女人多少会执着些小存在,更何况蓟溪这种强迫症不轻的女人。
可实则内心真正遗憾的是少了一次可能与温乙善亲近的机会吧,至少趁着间隔时间尚短,可以不那么尴尬地把水杯还了——不论托付给谁。
“快起来,王小宝!”蓟溪嘴里戳着牙刷口齿不清。
“迟到啦!”李楠大叫。
王乐阳翻了个身,眯着眼支吾着,“好困,不想去了。”
“别闹了,大文兄可是一挂挂到毕业,你都几次不去了,再不去就悬了。”不知道是不是班长的身份所在,蓟溪的劝告都带着一口官腔,连她自己都讨厌。
“嗯哼~”王乐阳用不清醒的身体和精神全面表达她已经绝然放弃考勤这种可耻的东西。
人都说不旷课的大学生活是不圆满的,蓟溪真的怀疑她每学期无论专修还是选修都保持全勤是职位所迫的以身作则,还是说她根本就是胆小,连请假迟到都惶惶不安。
“你怎么带了两个水杯?”李楠疑惑。
“这个给你。”蓟溪递过温乙善的杯子,“昨天那个学弟的,你找人拿给他。”
“哪个学弟?”李楠挑眉装蒜。
“别闹,你随便找人拿给他就行了,或者你直接拿给他。”蓟溪垂着眼,装得无谓,“我走了,要迟到了。”
“哎!不用带话儿的嘛!”即便是背着身,蓟溪都听得到李楠语气里满满的挑逗,她没有转身,直接摆了摆手,而身后的李楠笑得合不拢嘴。
蓟溪小跑进教室,正巧大文兄点到她的名字,她慌忙答“到”,找到一个不偏不正的位置坐下,暗暗庆幸。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点儿踩得不错。”大文兄玩笑。
蓟溪咧着嘴角回应,内心却还不如那些旷课的人轻松——正如每个当下有着小心思而不愿受得关注的人一样,不明间尴尬地很。
璟铭的微博消息提示适时地插进来,蓟溪下意识地点开来看,带着迟来的后悔。
“璟铭”这个人虽有过一面之缘,也曾并肩侃侃而谈,但说来只算得上网友——蓟溪想这样将他归类,因为当初交的心蓟溪一度想要忘记——那不过是恰逢天时地利游人想借美景一吐伤心,即便美景不美,游人内心也只将对方看做是未来不会再有交集的过客。
她本就是个顺其自然的人,这种结果怨不得她本人。
蓟溪没有脸盲症,可记忆中的璟铭留给她的只剩下“静好”的印象,全然记不得面容,所以蓟溪内心哪怕当初对印象尚佳的璟铭再有非分之想,也只能未遂。她绝不会容忍自己再与璟铭亲近起来,因为于她而言,交心已是犯错,与熟人交心,将是大错特错。
“那既然都记不得样子了,就真的只是过客了。”蓟溪曾给过自己不安分的内心这样一个定义,所以迟迟不再有联系。
而这种关系在一团糟的昨天终止了。
昨晚的蓟溪在尝试了牛奶、蒸汽眼罩、数羊等等方法后仍然无法睡着的时候刷起了微博,在众多小道新闻消息通知里夹着一条令她无法移开视线的信息。
一个多小时前的璟铭发来消息,不是“最近怎么样”,不是“在吗”,也不是“睡了吗”,而是“你在干嘛”。
网上曾大同小异地流行着一句话,大概意思是“我喜欢你”这句话在经过了数种转化之后演变为“你在干嘛”。蓟溪明白这句话不适用于她和璟铭,“你在干嘛”就只是“你在干嘛”,相比较暗恋和暧昧之间大家不苟而同地礼貌性选择不去戳穿的说话之道不一样,它更像是一种久违而又不失尴尬的问候。
是蓟溪没能将它自然化,不管是怎样的情绪使然,她都选择了“已读不回”。
而当下,她竟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没有理由再“已读不回”,就连两秒钟之前的“已读”悔意都烟消云散。
面对感情,她习惯逃避,但也敢于正视自己的小心思,或许打心底里来说,她从未真正承认过“璟铭=过客”这一顺其自然——反正负负得正,一直错下去的话,大概与过去常走的路也没多大出入吧。
所以对于“忙吗”仅仅这两个字的回答,蓟溪指尖打出的不但只是否定的回答,还有目前状态的解释,以及当下郁闷的心情——她就是这样的善变不定,并且还想当然的将这种善变表现地让人难以适应的合理化。可能与分开地甚是不愉快的旧人未谋十几年,再逢时蓟溪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到没心没肺的问候——这是她的本事。
而璟铭恰恰应付的了她的这种本事,方式不过是比蓟溪还要爽快地接住话茬唠下去,再不计较此前——随之他便发来真正意义上的问候:你和你那位小李子顺其自然得怎么样了。
所以你看出来了:哪怕是两年不联系,还不记得长什么样子,蓟溪都没办法做到不去在意这个“过客”。
老祖宗的话讲得总没错:靛蓝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所幸蓟溪不在乎这些,可能她对璟铭的私心远大于她容忍自己与人交心的极限,也可能如今什么都不比让她从温乙善的身上转移注意力更为迫切。可无论是哪种情绪在作乱,蓟溪都有理由劝慰自己:我至少在另一点上还是理性的。
然而可悲的是,这两点她都未能幸免。
大文兄在台上讲到工程地质案例,正滔滔不绝全然忘我的时候,蓟溪拿起手机不假思索地回复:我想顺其自然不动声色地跟他怎么样来着,可没成想被某个突然跳出来的傻大个乱了阵脚。
到此为止,蓟溪反思,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呢。
而究根结底千万回的结论是,如果可以重来,结果大概不会改变。因为渴望与人深交的内心比对璟铭的私心更为强烈,渴望被爱的需求比对温乙善的“绅士手”更为迫切。
所以,懂得接受安排是种聪明的意会,比安全的顺其自然来得更有人情味。更何况生活多难,温情来之不易,如若恰逢一人,相交又免了生分,何苦一贯性冷,结果不欢而散。
本是一分钟,却感觉像是过去大半个钟头,看着璟铭发来哭笑不得的表情,蓟溪紧绷的弦断开,随之微笑,一字一字地打出:很奇怪,心情倒也没那么差。
接下来,蓟溪仿若要把憋了两年的话都讲出来,就像当初初识璟铭时一样话痨,大概如今的温乙善如她而言,在感觉上就是当初的璟铭吧。她突然有些庆幸,今早的天可以如此好了。这样放学回寝室的路上,阳光穿过甬道上茂密的枝叶错落在石灰地面的光点,细风再吹过初秋刚好开始放香的桂树,心情也被点缀的痒起来。
——她内心很清楚,往往经事虽小,触动尚浅,可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开始扎根,暗暗等待着在某个或阴或晴的天,寄于在一件再渺小不过的事物跟前,令人恍然。
王乐阳一走出寝室楼就看到等在不远处低头踩着杂草的蓟溪,她轻跑到蓟溪身后,猛地拍了蓟溪的后肩,出乎意料的是,蓟溪微笑着回头,“你还吓我。”脸上的神情再淡然不过。
“我看你那么自嗨,以为你得吓成什么样,唉——”王乐阳失望地撅起嘴。
“哈哈……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那会儿。”蓟溪挑起话头。
“哪会儿啊?”
“嗯~”蓟溪一本正经起来,“军训之后,十一假期。”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我前男友不是来了吗……”
“啊啊啊~”蓟溪忽然想起。
“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那时候刚到这,想出去逛逛都人生地不熟的……突然就大三了。”蓟溪一脸的惆怅让人看不出她真正想表达的其实不仅如此。
“怎么着,看着又一帮新来的小年轻们感慨万分啊——”王乐阳掂起脚一把搂过蓟溪的肩,用着大爷的调调玩闹道。
“……你当心闪着老腰。”
“哈哈……宝宝还小,没老腰……”
多半是刚刚与璟铭网聊的原因,此刻的蓟溪满脑子都是当初和璟铭初识的场景。
熬过高考,疯过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最长的暑假,升入大学,迟钝地和室友搭讪,只吃了几口配菜的系新生聚会却积食了整整两天,原本就怕生又慢热的性格又不巧在系预热大会上被选为班长,接下来半个月的军训逼迫自己快速熟悉同学、熟悉导员,熟悉如何工作,如何做到和大家基本磨合。在与班上特立独行不合群的同学交流中万分尴尬过,和教官的告别宴上因为避不开酒不自在过,直至十一小长假来临,终于可以脱去军装走出学校,才发现换上的牛仔裤腰围大了整一圈,摘掉帽子,头发明显长了些,不用站在镜子前仔细看就知道,皮肤又黑了一点。
就是这样的蓟溪,在迈出学校这个尚不熟悉却也强制着她凡事跑在前头的圈子后,遇上了璟铭。
原本孤单的个体在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时,理性会占据大半个自己,然而再小心翼翼都无法避免一个磕绊,就可能让自己踉跄着前行好远。
如今的蓟溪突然感谢当初遇见的璟铭:他虽比学校的生活还要陌生,比周遭需要了解的每个同学都还缺乏数据参考,可一致的游行路线令她产生的不是对他的好奇,而是安心。
一左一右同时并坐在凉亭里休息的感觉不是尴尬,而是熟悉。
所以任何方式开始的交心都是有前提的,所以还好他们之间有了某种前提,才有后来的蓟溪在接下来的大学生活中的坦然以待——如果没能有机会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告白,如果个体还只是个体,那蓟溪如今可能依旧还在踉跄着前行。
“我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人,说他跟我弟弟的名字一样。”蓟溪忽然开口。
“有啊,不是说还和你弟弟同岁的嘛。”王乐阳随口应道,“就是不记得你跟我说过叫什么名字了。”
蓟溪认真看着王乐阳,想过开口之后,璟铭就真的成为了她生活中会反复出现在话题中的人,“叫……”楼宇间的拐角处,蓟溪脑袋重重地撞到来人的胸口上,嗡嗡地疼。
“啊,对不起对不起……” 听得出对方的抱歉和急切,“……学姐?”
王乐阳发出像是她本人被撞到的唏嘘声。
蓟溪捂着太阳穴,眉间紧蹙得像是山路十八弯,她抱着很不是滋味的心情抬起头,内心猛地烦躁起来,“又……”
——不知是脑袋被撞得不轻,还是没吃早饭饿到现在的原因,眼前一时发黑,温乙善的脸依旧一片剪影。
“没事吧?”王乐阳能发觉到蓟溪不顺的气息。
温乙善压低了身子,低头去看蓟溪的俯下的脸,感觉不可思议,“很疼吗?”
“废话,你把脑袋往墙上撞撞试试……”蓟溪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发怒地抬起头,却被温乙善凑近的脸吓到一时语塞。
温乙善抬起手去看蓟溪的额头,被蓟溪一把打开。
“没事……你以后看着点走路。”蓟溪有些尴尬,话毕拉起王乐阳就走。
“哎哎哎……”温乙善伸出一只手拦住蓟溪,手里还拿着之前的水杯。
“看来物归原主了。”蓟溪心想。
温乙善看出蓟溪的心思,收回水杯笑道,“科信学院怎么走?”
蓟溪看着温乙善没有说话,内心莫名其妙般五谷杂陈。
被看得一头雾水的温乙善放低姿态,尴尬笑着,“嗯……”
“那边!”王乐阳爽朗地指着身后西南角的方向,“你沿着学院西路直走到底左转就能看见了。”
“哦……”温乙善看向王乐阳手指的方向,“谢谢学姐。”又冲着王乐阳低头致谢,却没再理会蓟溪直接跑开。
“哎哎哎,是不是温乙善,人比照片看着更好看哈。”王乐阳同看着温乙善的背影兴奋不已。
“……靠。”同样盯着看温乙善背影的蓟溪两秒后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