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线婆
天刚麻麻亮,南瓜垸的深塘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喊声,“快来人啦,快来救救我的霞儿啊!”
是老皮匠传宗!霞儿怎么了?秦老七将双节棍递给徒弟,出了场子,赶紧往深塘边跑去。沿塘那排杨柳树下,皮匠正拉着老婆撕扯,那女人不停地挣扎,要往塘里奔,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霞哟,我的苦命的儿呀,你扑了水,叫娘怎么活……”见了秦老七,皮匠哽咽着说:“老七,霞儿扑了水。”“几时?”“刚才。”“为么事?”皮匠突然咧开嘴大哭起来,那哭声如嘶入吼,惊天动地。
雷小山夫妇来了,北庭来了,塘边已站了好些人。雷小山把褂子一甩,嗵一下跳进了深塘。北庭对刚赶来的冬子说:“赶快把水卿喊起来,叫他把划子趟过来救人。”
太阳三竿的时候,小霞被捞起来了。小霞才满十四,灵醒秀气,出落得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怎么会去寻死呢?
安葬了小霞,良金的店门前就不见了皮匠的摊子,女人也倒了床,小霞走了,把爹娘的魂也带走了。
在良金店里喝靠杯的时候,人们免不了提小霞的事,说起来唏嘘不已。良金说:“为么事要扑水?她爹妈为么事一个字都不肯咪,真是蹊跷。”
北庭叹道;“唉,这是有难言之隐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哪。”
这夜,月朗星稀,南瓜垸的秋夜分外静谧。秦老七活动了一下身手,站在院子里抹汗。忽然院子门嗵嗵乱响。“哪个?”秦老七问着,上去开门。门一打开,一人慌忙火急地冲进来,口里喊着七哥,咚一下就跪到地上,不住地说:“七哥救我,救救我的儿。”原来是马脚半仙。秦老七一把将半仙拉起来,道:“你起来说话,翠翠有么事?我帮得了她?”半仙眼泪婆娑地说:“七哥你是晓得我的为人的,平时给人装个神下个马的,混口饭吃,这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我半仙也不勉强哪个,更没有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这人就冲着我来,冲我来也就罢了,怎么要害我的翠翠,她还是个伢秧子啊。”半仙已泣不成声,后来竟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午后的事,老婆打戳牌去了,半仙喝了两口,靠在竹椅上歇息,正朦胧间,忽听房里翠翠大叫:“爹,爹……”以后就是唔唔嗯嗯的声音,显然是憋了气喊不出来。出了事!半仙翻身就朝房里跑,推开房门一看,不得了!翠翠仰躺在地上,身上骑了一人,一身灰白的衣裤,蒙了脸,正在扒翠翠的裤子。那人回身见了半仙,不惊不惧,腿一弯脚一翘,一只木拖鞋箭一般飞来,正中半仙的额头,半仙立马歪倒在门边。半仙不能动弹,心里却明亮如水,他晓得,他的宝贝闺女完了。正自悲愤,忽听嗵的一声,屋梁上掉一物件下来,不偏不斜,正好砸在那蒙面人的顶门心上,那人大叫一声,腾地跃起,一个旱地拔葱窜出了后墙上的小窗,不见了踪影。半仙挣扎着爬起来了,把翠翠紧紧抱在怀里,翠翠哭得气丧命断……
秦老七听罢,神色凝重,问半仙:“那人什么模样,看清楚了么?”
“脑壳上一大头套,哪里看得清面目。”
“今晚又来了?”
“没有。”半仙说:“怕啊,一家人偎在堂屋里,不敢进房,才来找七哥啊。”
秦老七沉吟半晌,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他对半仙说:“走,去你家看看。”
秦老七先看那房梁上掉下来的东西,是个炸了缝的砂铫子,里面装了些墨鱼骨头腊肉皮,是半仙用的方子,怎么迟不掉早不掉,偏偏将要行云布雨时从天而降,而且神神砸在那淫贼的脑壳上。那铫子从梁上掉下来,直砸那脑壳,碎成七八块,多大的力势,这家伙还能纵身而去,那不是一般的脑壳。秦老七叫半仙把油灯掇过来,就着光,仔细看那系铫子的绳子。八成新的麻绳,筷子粗,莫说挂个砂铫子,就是半仙用它上吊都断不了。再细看那断口处,齐齐展展,刀割一般,老七心中有底了,不是自然坠断,定有高人相助。便道:“半仙,你只管倒头大睡,那贼这数日绝不会再来。”半仙半信半疑。秦老七打个背手出门而去。
出了半仙的小院,秦老七上了张公堤,在良金店侧的暗影里,仔细打量半仙那间茅屋。这屋后窗正对堤坡,堤边杂树丛丛,屋侧几株槐榆枝叶浓浓密密,纵是白日中天,也是一处极僻静之地。那淫贼显然知晓半仙屋后堤下的荒僻,才敢如此无惮无忌。老七寻思,南瓜垸有这等人么?应是上流的胆识,内力,轻功,而人品,却是下流无耻。秦老七想起了死去的小霞,是了,小霞定是被这淫贼害了才去寻死啊。秦老七灵光一闪,猛然想起那几个落脚南瓜垸的人。
那是九一八事变后的事,一帮北方人躲日本兵,跑反到了南瓜垸,有三人留下来了。那个彭婆就不说她了,五十多岁,儿媳跑散了,人也跑不动了,良金见她可怜,让她住到店底的吊脚楼下。两个男将,也都过了五十,一个被深塘东边的刘家留了,刘家差劳力。还有一个帮曾家打豆腐。这两人经常见,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可能做得了那飞檐走壁之事。都不像是那淫贼啊。
正思忖间,秦老七忽觉有异,似堤下起了一丝微微的风声,他悄悄往墙边缩了一步,紧贴了墙角,定睛看去,只见堤下树影里一条黑影,飘飘忽忽,其势如飞,一瞬间便隐没进塘西沿的柳林里。好俊的夜行功夫!秦老七猛然想起,林子里有两家人,陈家,纺线婆家。不好!纺线婆家有麻烦了,纺线婆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这淫贼显是冲着她家婉儿去的。秦老七摸了摸腰间的石囊,扎紧双节棍,腾身下了张公堤。他要会一会这个蒙面淫贼。
纺线婆家瓦屋三间,一方小院。院前临塘一排杨柳,两旁几棵桑槐,十分清净。纺线婆祖上原是黄陂县大户人家,后随夫君林先生到宗关老街上开馆授徒,相中南瓜垸地方宁静秀美,即在此安家。这林先生文武兼备,十余年下来,也是满眼桃李,在张公堤一带颇有名声。前年日本人占了汉口,在宗关设卡,逼过卡人行鞠躬礼。一日林先生过卡,他乃铁骨铮铮之人,哪肯受辱,争执中竟被日本兵开枪打死。之后,林夫人一夜白头。林夫人将几亩瓜田托人耕种,在家纺线织布,教婉儿识字断文,在清凄中苦度着时光。此后,南瓜垸人都称她叫纺线婆。
秦老七几个起落,早潜入了林家那片桑槐林中。他屏息静听,远处狗吠,近旁虫鸣,那小院房屋无甚动静。老七猿行鹤步,悄悄潜到院边,弓腰缩背,一纵身上了矮墙,一片秋叶般飘落院内,滑步蹲到了窗下。秦老七侧耳细听,屋内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这纺线婆似在纺线,已近子时啊,生计艰难,仍在劳作。老七不禁在心中慨叹。看来婉儿必是无恙了,但那夜行之人是何方人物呢?秦老七心中甚是疑惑。忽然屋内有人说话,“婉儿,歇息吧,妈来。”是纺线婆的声音。来什么?秦老七好奇心起,长身探头从窗缝中望去,这一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母女二人是在纺线么?普天下有此等法子纺线么?看那婉儿,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竟无依无托,临空在那簸箕般大的纺线轮上,两只脚车水似的蹬拨那线轮,线轮骨碌碌转着,带着纺车上尖细的木锭飞也似的旋转着,纺线婆手中的棉花条立时变成了细细的纱线,绵绵不绝地从锭尖尖上吐出来。婉儿下来了,纺线婆纵身而起,身在虚空,衣袂飘然,手亦舞之,足亦蹈之,纺线轮又转起来……这是绝世的轻功啊!大隐隐于市,纺线婆是世外高人。刚才堤下那飘忽纵跃的身影必是她无疑。纺线婆何故夜行呢?大惑不解的秦老七悄然离了林家小院。
转眼入冬。南瓜垸清净了些许日子。秦老七依旧是闻鸡起舞,悉心教练一帮伢们的功夫,但心中却从未消停,那淫贼的阴影总在心中。一日入夜,寒气袭人,秦老七就着炭火在堂屋里秉烛观看一本武林拳谱,正读到妙处,忽听窗外有淅淅沥沥之声,形同春夜细雨,起身细听,那声响飕飕远去。必是夜行人从窗边掠过。秦老七急忙脱下长袍,系好石囊,带一柄短剑,吹灭烛火出了小院。出得院门,秦老七举目四顾,寒星烁烁,夜色茫茫。他几个箭步跃上张公堤,避在一棵树下静观堤边疏朗相间的房舍。仔细看去,竟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火,豆腐曾家,冬子家,稍远些的大概是陶家。噫,怎么灯影闪烁起来了,一暗即明,依次是曾家,冬子家,再是陶家,分明是人影掠过!啊,那是冲半仙家去的!必是那淫贼!这真叫做贼心不死啊。老七从囊中摸几粒圆石在手,一晃身下了张公堤,匆匆朝半仙那茅屋赶去。
半仙的小屋此时隐没在夜幕里,无灯火,无人声,死一般静寂。秦老七藏身在堤边一株老槐繁茂的枝丛中,紧盯住院落的矮墙和那后墙的门窗,不敢懈怠。少时,忽有梆声从张公堤远处传来,已是二更时分。难道是看走了眼?秦老七暗自思忖,不会,自家的窗,几家的灯,有声有形,这夜行人显然是老江湖,八九不离十,应是那淫贼。
“嗖——咚。”突然,黑暗中有声响传来。秦老七浑身一紧,捏紧了手中的石子。投石问路之法!果然老道,这家伙快现身了。秦老七目光炯炯,似鹰般盯着十来丈开外的茅屋。
深塘东头有零星的犬吠,远处隐隐传来小儿的几声哭啼,夜,万籁无声。忽然,屋角的一株大树上落下一条身影,极快地隐进了墙角。那边是山墙,此人必是绕到小院那边去了。老七施展身手,连挪了几棵大树,离半仙那屋不过三五丈远近。
少頃,那矮墙上果然现了一条身影,星光之下,一身灰黑色紧身衣裤,头上那蒙面套头隐约可见。这人躬腰缩颈,四下里频频盼顾,忽然双臂高展,一跃落进院中,无声无息。稍作打量后,移步朝大门走去,手中多了一柄短剑。刚近门边,“嗖——”黑黢黢的院落里忽起强劲的破空之声。秦老七还未回过神来,又听“当”的一声,只见那人短剑上火星四溅。是何人暗器如此劲疾?这贼拆挡得也如此快捷!都是一流的手段。老七心中暗赞。
只见那持剑人一个箭步上了对面的矮墙,回身一纵便上了屋顶,显然是要从那堤边的树丛里逃遁。纵是此等迅捷,不料屋顶上早已有人相候。持剑人大惊,急出剑向那人喉头插去,那人长袖一挥,短剑脱手,如箭般朝夜空激射而去。失剑不失势!那贼人急进一步,勾手作爪,劈头盖脸朝挥袖人抓去。挥袖人见那爪来,不应不拆,一闪身竟滑向那人的背后,待那人急回身时,挥袖人早已晃至那人身前,不待那人回身,竟绕了那人滴溜溜旋转起来。但见此人单臂高悬,忽上忽下,袍袖飘飘,悠悠荡荡,顿时疾风旋动,将那屋顶的腐草积尘纷纷扬起,一时间人影瞳瞳,星斗无光。是纺线婆!秦老七恍然大悟。忽听轰的一声,那屋顶上随即少了一条身影,但见纺线婆独立屋脊,将手中那尖短器物纳入了袍袖之中。秦老七看清楚了,那是纺线的木锭啊,纺线婆竟在悠悠飘摇间,用那木锭棉线缚住了那淫贼。这世间竟有这等奇门兵器!好一个纺线婆!
“七弟,得你一路相佑,也该现身受老身一谢吧。”纺线婆对了那槐树笑吟吟说道。
秦老七飞身上了屋顶,连道:“婆婆武功深不可测,老七今日大开眼界了。”
纺线婆笑道:“老身这也是万般无奈,这淫贼嚣张盛极,再不出手,怎好每日里见南瓜垸父老,只是贻笑方家了。”
“这家伙实是十恶不赦。”秦老七望了望屋下的草丛,问道:“适才跌落下去,不会被他走脱么?”
“呵呵,我那经纬绵密纵横交错之法,已缚其气脉,创其经络,这贼子日后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再也害不得人了。”说着飘然落地。秦老七也下了茅屋。
星光之下,树影之中,那贼直挺挺横卧在杂草丛中,浑身上下缠满了索线,似那端午的大粽,哪里动弹得了。秦老七上前扯下那蒙面头套,一对肿眼泡,一幅刀条脸,一大把灰白的长发似水样涌出来,秦老七大惊:“怎么是彭婆?”
“老七你再看。”纺线婆抽出袖中那木锭,锭尖插进这淫贼那头浓发,一绞一挑,那把长发竟应声而落。噫,彭婆婆的大脑壳上竟是一头密密匝匝的短发。活脱脱一个大男将啊!秦老七目瞪口呆。
纺线婆道:“此人一进南瓜垸我便觉有异,哎!”她长叹一声:“是我粗疏,误了小霞。”纺线婆扫一眼那淫贼,又道:“那天,青天白日,竟敢欺侮翠翠,也是我小觑了他,让他脱身去了,料他贼心不死,必会再来,果然不出我所料。好在此人再也不能作恶了,我心亦得安。七弟,你待天明之后,着半仙、传宗去告知南瓜垸的地方保甲,官衙里自会发落。此事婆婆拜托了。”
秦老七应道:“婆婆放心,此事不能让你家抛头露面,由我来处置便了。”
“婆婆我这里谢过了。”纺线婆抬头遥望那远天的星斗,若有所思,半晌方说道:“老身也该回木兰山盘桓些时日了,七弟保重,后会有期。”说毕长袖招拂,道:“婉儿,我们去吧。”
那婉儿从屋侧树下飘然而落,持了婆婆的手,缓缓朝张公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