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云南的盛夏七月。除了烟草,滇中玉溪夏季还有一种植物也在欢快地生长着。它们很快攻占了山林野谷,受着烈日与雨水的交织熏陶,在高原的松茅地里长出了圆润香肥的好模样。它就是野山菌。
野山菌云南到处有,玉溪却因此成名----很多本省客说,我们那里菌子都烂在山里了,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好吃!外省客人只要来玉溪吃过一次的,都记得夏天来此,这是不容错过的美物。
野山菌是大山的馈赠。玉溪多山多水多树,阳光强烈,雨水充沛,昼夜温差大,正合适菌子们生长。每年四月,人们就开始等着菌子的消息。接连几天的大雨,雷声轰轰的,老人会对小孩子说,不要怕不要怕,菌子的耳朵被打醒了,就开始长呐,过几天就可以吃菌子喽。
四月底,有胆大的人开始往家里买菌子了----好吃的菌子是有毒的,如果炒不好,会出人命。山里人知道哪些菌子毒大,不能采,哪些毒小,炒熟了就可以吃----这些菌子就会被采了用背篓背下山来。
小城里几乎每一家都有识菌子的人,他们知道哪些菌子可以吃,如何炒,哪些不能吃。小时候跟着家里的大人去买菌子,感觉好像跟着一位森林巫师:)面前的这些山里宝贝,全凭他的慧眼来识别。
我小时候,外婆跟我说,可以吃的菌子长得不好看,一点点毒性炒透了就没有了。长得颜色很鲜艳的菌子一定不能吃,碰也不能碰。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买,不敢炒,但很会吃。
已经过世的外婆是家里炒菌子炒得很好的祖师,家中七个女儿,个个是炒菌子能手,传说当年,跟这些姨妈们提亲的人好多,人家会说,他家的女子能干得很,个个都会炒菌子,从来没有闹(毒)过人!
大概炒得好菌子的人,都要有一双慧眼,识得菌子吃得吃不得;有一个好性子,耐得长时间的火候;还要有个好身体,受得住灶边挥铲不停的翻炒----千万不能炒粘锅了。“粘锅的菌子毒死人。”我小姨跟我说,上灶台炒菌子并不难,火要大,油要多,锅铲翻快些,一直炒透为止,起锅时再加一点鸡精,就很鲜美。另一个姨妈说,装菌子的盘子要用素白盘,溢在盘边的油要擦掉,漂漂亮亮的端上桌。
其实做菌子最难的,是之前的采买,摘捡,漂洗。想想看,菌子们全是肥美无骨软绵绵的,手重一点就碎了。况且它们的“小伞”还爱沾杂草和泥,没有一点耐心和眼力,洗不干净,自然也就吃不成。我小时候,常常在看到妈妈买来菌子时,赶紧飞跑到书桌边,假装做功课委实认真的样子,让老妈不至于差派我去摘洗菌子----这一招很多时候还是不行,不能总装着看书,我一站起来喝水,老妈会说,来,休息一下,帮我洗洗这些菌子-----完了,我得拿个小牙刷,躬腰埋头伺候这些泡在水里的小朵朵,它们大大小小无忧无虑地在水槽里打着圈,真让人绝望呀,没有一两个小时是对付不了的。
我所知道的菌子,最好吃的是白羊肝,牛肝菌,黄连头,青头菌,奶浆菌,干巴菌,鸡油菌。。。。前三者需要炒透才能吃,毒性颇大,后四者基本没有毒,可以做汤或小炒。小城人爱说,自从日本人来收菌子之后,这里的牛肝菌就贵得没谱了。原因其实是自从开办了菌干出口日本的生意之后,本地的菌价就上扬了。
说起来,菌子是一种很内秀的植物,并不需要太多阳光。他们爱躲在少人烟的浓荫下,认个老地方,结得老相识,年年都聚在那里,成群结队,一窝一窝的。我见过的最大的菌子,是一种牛肝菌,有一把小伞那么大,伞面上长着厚厚的菌肉,柄有我的手腕粗,据说有七八公斤重,可以切出几十盘来炒。人称“菌王”。这种菌子被采到了,采菌人要好好地拜拜,根上系个红丝线,再拿竹篓背下山去,往往一进城就会被人买走。每年的农贸市场上,总免不了听见人们说,谁谁又扛来了一个“菌王”,如果是牛肝菌,简直可以叫发了天财。
菌子爱扎窝。采菌人只要知道山里有几个“菌窝”,每年定时去采就行了。这是大自然的赠品,靠山吃山的无本买卖。采菌人中却也有个规矩,不采“娃娃菌”,不做“连窝端”。无论是谁采菌子,总要留下几朵小的“娃娃菌”看窝子,没有人会去采留窝的菌子。这样,理论上说,每一窝菌子都是采不完的宝藏,年年都会长出新菌子来。在玉溪,如果有人被骂“端菌窝”,是很难堪的事情,就是说这个人“手毒”,做事情没有人情味,断了人家口粮,很“阴损”。
今年雨水大,菌子多,玉溪菜市场里最贵的还是干巴菌。每500克超过200元。这是我所知道的菌子里最奇特的一种,没有毒,样子简直叫丑,扁扁的一饼,杂着一丛一丛的灰色的小扇面,跟很多松茅混在一起,看上去乱糟糟的,要花很多功夫才能把它收拾干净,但它的香味却是任何一种菌子也比不上的,由此成了当地人夏天待客的上品菜。
能不能收拾干巴菌在玉溪被当成衡量女人家会不会做事情的标尺。上了年纪的玉溪女人,夏季里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赶早去农贸市场买些干巴菌来,坐在门前院落的荫凉小桌前,打开芭蕉叶包着的菌子,一边跟人唠着闲话,一边把干巴菌撕成小块,捡出菌子里混着的茅草、红泥,还有寄住其中的小虫。捡干净的菌子,撕成大小相等的碎条,过水洗干净,再用筛子盛了放在阳光下晾到不湿不干刚刚好,待家里人回来了,就上灶炒来。在她们看来,一个上午能够收拾出一碗清清爽爽的干巴菌来,简直就是一件很可夸耀的活计。
炒干巴菌,要搁很多油,油开后先放几颗花椒,再下干椒或青椒,待透香后就下干巴菌,用猛火炒过,那股清香会让周围人都闻见:“谁家炒干巴菌了,真香”。如果用干椒再炒干一点,用油封在玻璃瓶里,可以搁很长时间。爱吃干巴菌的玉溪人每一年都少不了这一口,有的已经离开家乡很久了,不远万里回家来要带的就是一瓶油淋干巴菌。无疑这是玉溪最出名的一种野山菌了。
关于干巴菌,小城人还爱说一句话,做人莫当干巴菌。意思说,光有内里不行,外表还是很重要的。还有一层意思是,你有好心肠,也要与人方便才行,不要让人一吃一口泥巴。搞文艺的人有时会说,这个东西不要做成干巴菌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好,外省人不喜欢:)
其实也不全是这样,我遇过的很多外省朋友,爱吃干巴菌的大有人在。别看它上桌来又黑又丑的,一两口之后,再不吃辣的人也会连连称奇。
玉溪有一家小店,叫“兴隆野生菌子园”,专做的菌子生意,远近闻名,一到夏季,门前好车如流,客如轮转,门后专送菌子的车也是川流不息。在“兴隆”,再大牌的客人,也是木凳上一坐,糯米茶一喝,跟老板招呼得如同老熟人一般。“兴隆”的厨房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很多小工在洗拣菌子,收拾好的菌子用一只只大盆盛着,黄红白黑青,场面很是壮观。有的外省客人来了,好奇地跑到厨房里拍照,缠着老板问,这就是蘑菇嘛,怎么我们那里的蘑菇只是炖汤喝,没这么炒的呀,原来蘑菇还可以这么吃!您倒说说,它到底是不是蘑菇?如果不是,别告诉我它就叫菌子,您说说它是什么?学名叫什么?学名?有没有?
“呃,”没读过几年书的店老板通常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小工们在旁低头窃笑:“也许不是蘑菇吧,不是小兔子吃的那种,这个是有一点点毒的,不能生吃,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这种情形,就好像在说一个山里的娃娃:呃,他没有名字,呃,他也没有上过学,呃,他也没有出过山,更别提学名了,他也不叫您说的那个名儿。。。。老实的店老板被问得急了,只好笑着对客人说:“呃,您要是有时间,住下来,我带您去山里头采一回菌子,看看就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