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过着你想象不到的生活,他们的痛苦和煎熬你永远不会懂。
(一)赶集
在壬寅虎年的倒数第三天,二秃子终于回到了阔别32年的家乡,北方一个平常而略显破败的小村庄。
二秃有一个特别大气的名字:赵建业,只是由于从小头发稀疏发黄,又是家中老二,同学们半开玩笑半嘲笑得给了二秃子这么一个外号。渐渐地这个外号叫的越来越响亮,反倒村里很多人已经忘了他原来那个名字。
三十二年前,二秃子和村里几个小青年满怀欣喜地去赶集,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农村大集了。虽然那时大家的生活条件都不是太好,但还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年认真地做着准备,无论是否有无必须要采买的东西,大家还是必定要在腊月二十七这天去集上转一圈,如果不去的话便觉得这个年少了点什么。
二秃自出了家门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二伯、三叔、四大爷”二秃笑呵呵地同路上的本村村民打着招呼。不时地用右手拍拍左胸膛前的口袋,里面揣着十多张百元大钞,这是二秃多半年的收入。
那年中秋刚过,父母托村里媒婆给他说了同村赵大倔家的闺女三丫,又经过二秃半年多的死皮赖脸的讨好表现,腊月初,赵大倔终于答应来年正月初九将三丫嫁给他。所以这个年集对二秃来说不同往年,他要在集上采买自己结婚用的各种物品。
大集上摩肩接踵,各类小摊贩将道路两旁和中间排得满满当当、滴水不漏,不用迈步便可以从一个摊点挪到另一个摊点。出门前,二秃爹嘱咐他到了集上先把猪肉买了拿回家煮着,他再返回去买其它东西。
二秃来到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卖肉摊点,“大哥,只要猪前腿好肉,价格好说。”二秃看着案板上的一块猪前腿豪爽地冲摊贩老板喊道。讲好了价格,摊主便拿刀子切肉,不知那个摊贩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将猪脖部分一并切了下来要卖给二秃。二秃埋怨道:“老板,你给我带这大块猪血脖是什么意思?我只要猪前腿部分,而且讲好的价格,你把血脖给我切下去。”那个卖肉摊贩辩解道:“大兄弟,没带着多少,单独切下去不好卖,你将就下一起买了吧。”
两个人争论了起来,二秃抄起肉案上的刀子要自己把猪脖部分切下去,摊主便摁着二秃的手不让切,二秃急了:“去你娘的!”二秃猛地甩开了肉贩的手,不由分说便在肉上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二秃感觉纳闷:摊主怎么没有动静了呢?他猛地一抬头,看到那个肉贩正双手捂着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慢慢地、软软的瘫了下去。
“杀人了!”一道道惊恐地喊声传了出来。
二秃的脑袋嗡了一声,眼前红蒙蒙,一片模糊,手里好像还在紧紧地攥着那把杀猪刀,木木地站在肉摊前。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双手一股冰凉时,二秃才知道已被警察拗进车里走了很远了。
二秃被拷走的那天是大年二十七,那天阳光很好,湛蓝的天上有朵朵白云飘过,二秃漠然的坐在车里感觉不到寒冷更感觉不到温暖……
(二)归家
二秃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家门,一切都已变,生冷陌生;一切都未变,仿若昨日。
黑色的大门斑驳了许多,斑斑红锈点缀其间,仿佛在向二秃倾诉这个家庭三十多年的沧桑。
二秃在右边门垛下面第三块砖的砖缝里抠出了一个油纸包裹,里面包着两个钥匙。二秃入狱后,娘第一次看他时便告诉他,她为他在门口埋了两把开门的钥匙,一把白色的,一把黄色的。黄色的是开大门的钥匙,白色的是开房门的钥匙,并一再嘱咐二秃一定要记清楚,等将来他回家时自己开门。二秃当时还在心里嘲笑娘净做些没用的事情,直到现在他捧着这两把钥匙时才知道娘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
娘从他入狱那天起,便开始了默默地计划、默默地承受、默默地煎熬……
二秃用那个黄色的钥匙拧开了门锁,两根手指轻轻地触了一下大门,随着吱呀声,大门向两边缓缓地分开了去。一股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末膝的枯草随着二秃的脚步识趣的为他闪开了一条小径。
东墙头下的那棵柿子树已经水桶粗了,肆意生长的枝叉已越过房顶许多。光秃秃的枝干经北风一吹发出吱呀呀的怪响,仿佛一位疲惫的老人颤抖着身骨用这一树的寒凉来迎接二秃的归来。树下一片自然脱落的柿子,早已干瘪腐烂,染的地面腥黄斑斑。
西面的棚子已不知坍塌了多少年,只剩两个砖垛还在倔强地挺立着。落下的棚顶将爹娘用过的农具无情地压在了下面。一只麻雀扑棱棱的从草丛里飞上柿子树,一只老鼠嗖一声从棚子下面飞到了墙头上,然后扭回头用它那小黑眼珠放肆的打量着着二秃,好像二秃才是那个闯入它们领地的不速之客。
这是二秃迈入院子后,唯一对他报以回应的两个生命体。看来哥哥赵建功已经好多年没有踏进这座他们兄弟俩共同生活过的老宅子了。也许爹娘在的时候哥哥建功便已不来了。
哥哥建功比二秃年长三岁,二秃入狱那年哥哥已结婚一年多了。嫂子秋花,外号“斜眼花”,出了名的泼辣蛮横。十分公平的是哥哥建功却老实木讷,出了名的怕媳妇。嫂子秋花入门后不久便因各种琐碎经常与二秃娘口角,骂一句“老不死的”对她来说已是很文明的一种问候了。二秃爹是一个要强且极讲脸面的人,加之二秃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为了避免被邻里笑话,只能暗气暗憋。哥哥建功碍于母老虎的淫威,两边都不得罪,干脆当起了鸵鸟,不闻不问。二秃娘觉得委屈的时候也给二秃抱怨几句,甚至狠心说上一句:“我只有二秃一个儿子。”二秃明白,娘对哥哥已彻底失望,自己将来一定要娶一个贤惠的媳妇,让爹娘跟着自己生活。
和那只老鼠对视了几秒后,二秃抬头看了看天,弯下腰来开始拽院子里的草。一缕,一缕,一缕……虽已是寒冬,院子里的草也很枯干,但不一会儿二秃的手还是被草划出了血痕。二秃毫不在乎,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只想着将院子里的枯草清理干净,因为它们遮挡了爹娘曾经留在这个院子里的生活痕迹,哪怕在枯草下面寻得爹娘曾经留下的几个脚印,二秃也是十分欣慰的啊!
(三)上坟
日头偏西的时候,二秃终于把院子里的枯草清理干净了。二秃直了直腰,眼前闪了几个金星,头有点晕。二秃不知道干什么了,突然想起最应该做的还是先去看看爹娘,告诉爹娘一声,他回来了。
爹娘的坟在三五村的最南端,二秃出了院子,锁好门,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把钥匙踹进怀里。顺着三五村的那条主街,向西走,偶尔迎面走来的村里人也早已认不得他,他却认得出两个一起玩耍过的儿时朋友。二秃本着“你不认得我,我便不认得你;你不理我,我便不理你”的方针,将脑袋又往脖子里缩了缩,头又低了一低,默默地朝前走着。
令二秃稍感惊讶的是,街中心那个土坯房依然矗立在那里,那是一个五保户老婆婆住过的房子,那个老婆婆在他入狱前便已去世了。二秃也想不明白,他没有关注他的哥哥,也没有想他曾经的朋友们,却对这个土坯房多看了几眼。墙上用白灰写的一些口号还隐约可见:“要致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生男生女都一样”,只是二秃不知道的是现在国家已提倡鼓励生三胎了。
沧海桑田,对于现在,对于未来,二秃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二秃鬼使神差地念了几遍墙上的口号,仿佛一个卓越的高级领导人从不就具体事件发表演讲,而像上帝一样居高临下,信口开河,天马行空。
大街两旁还有很多现代的标语,什么“戴口罩,勤洗手,不聚集,早隔离”二秃不明白这些讲的到底是什么?但二秃明白中国乡村宣传的特色便是无论他们想给老百姓讲什么,总会有一些聪明的人能从领导的讲话中加工提炼出一些三什么四什么,五什么六什么的标语或口号,以便出现在各级下级部门的文件里,或者刷在乡村路两旁的墙上。希冀领导人视察时能够看到,博取其一笑;或者希望一些像二秃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在极端无聊时能够瞥上一两眼。
二秃对这些早已不在关心,沿着三五村的大街走到最西头,然后左拐顺着那条用红砖堆砌的小道向南机械地走着.........
(三)探狱
树无一叶万梢枯,偶尔一片黑点倏地一下从这棵树上移到那棵树上,这些黑点的无序漂移给这阴沉的寒冬带来了些许生气。
大约二十分钟,二秃来到爹娘的坟前,一座不大的土包上枯草萋萋,旁边儿立着一颗拐了三道弯儿的小槐树,不知是哥哥建功有意栽种到父母坟前的,还是某棵大树的根恰好冒出来的。
站在爹娘坟前,二秃直了直身子:“爹,娘,二秃回来了!”这是他出狱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二秃泪如泉涌,再无一言,正如当初爹娘去狱中探望他时始终保持着深深地沉默。
泪眼朦胧中,二秃看到了爹娘的音容笑貌,想起了爹娘狱中探望时的一幕幕。
入狱的第一年,爹娘还有三丫来看他,三丫告诉他媒婆又重新给她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年底就要结婚了。二秃什么也没说,只对着三丫微笑。对爹娘也一句话没说,爹还没有从气愤中走出来对他更没言语,只有娘一个人不知疲倦的对他唠叨着。
入狱的第二年二秃的娘得了一场大病,身体从那以后便渐渐地虚弱了下去。二秃心里明白,娘的病是因他而起,再加上他入狱后嫂子对爹娘的冷言冷语让娘那本不结实的身体雪上加霜。入狱的第三年,第四年二秃娘还能和他爹一起骑上六十多公里的自行车去狱中探望他。从第五年的时候娘已经骑不了那么长距离的自行车了,他们便从邻居那里借了三轮车由爹拉着她,半夜三点动身,走走歇歇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到达关押他的磨头监狱。
见面时,二秃爹从来不说一句话,只默默地站在娘旁边,都是娘对他反复絮叨着那两句已经说了百遍千遍的话:“听管教的话,好好改造”其实娘的年龄并不大,但这几年头发白的迅速且厉害,身高也越来越低了,本来很健谈的娘变成了一个如祥林嫂一般的爱重复爱唠叨的老婆婆了。
二秃入狱的第十年,那天是腊月二十七,还有三天就过年了,今天是探监的日子,听管教说昨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天气恶劣、道路难走,二秃觉得爹娘应该不会来看他了。二秃一阵烦躁且失望,“赵建业”二秃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从监室门口传来胡管教喊他的声音。二秃迅速、规范、机械的起身立正,大声回应“到!”那个从来不会笑的胡管教板着脸说道“你父亲看你来了,收拾一下,跟我走。”
二秃看到爹的胡子头发都白了,长长的眉毛上还有霜雪化成的小水珠。二秃微微抻了一下脖子,眼睛往爹身后搜寻着。
父子对坐,沉默了大约一分钟。
“你娘上个月走了”。这是爹在他入狱十年来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你娘临走时叮嘱我,让我每次看你时一定要对你说听管教的话好好改造。”这是爹在他有生以来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又是一阵沉默。
“保重身体,路上不好走,我回了。”这是爹说的第三句话,说完缓缓转了身向外走去。
二秃望着爹佝偻的身影,泪水无声,心中波涛汹涌。
以后,都是爹一个人来,父子对坐,无言。十五分钟的探监时间到了后,爹便慢慢的转身回走,二秃望着爹的背影一直看不到时便也缓慢起身返回监室。
入狱的第二十年,整一年爹都没来。
第二十一年爹也没有来。
第二十二年爹依然没来。
二秃终于不再为爹找一些之所以没来看他的自欺欺人的理由了。
“爹也走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来看他了........
“呱呱”槐树上两只寒鸦的叫声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旁边有一块长满枯草的地,在周边铺满麦苗的地块衬托下显得格格不入。那是是爹娘留给他的最大的遗产了。
富兰克林说多数人25岁就死了,一直到75岁才埋。这里的“死”不是指肉体上的死,而是指灵魂上的,是说大部分人25岁之后就没有了朝气,没有了精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生活,直到75岁肉体死后,才被埋进土里。
二秃年少时的梦,决绝的像风一样呼啸而去。三十年来,二秃有无数次死的想法,但都被爹娘的每次探望压制了下去。后来爹娘都去世了,出去后在爹娘坟前磕个头成了支持他服完刑期的最后信念。
天又黑沉了一些,一冬未见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也吝啬地飘了起来。
二秃又向爹娘的坟磕了三个头,然后漠然地转身踏上了回村的路。阵阵寒意侵来,二秃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领子,夹紧了胳膊,加快了脚步。
身后留下一串孤独虚弱的脚印……
河北赵无言
2023.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