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
喧嚷的故宫里,猛然间暼得那一尊汝窑双耳碗,周遭竟一同沉寂下来,仿佛溺于那片天青色的海。
朱墙碧瓦也黯淡。
古人向来风雅。做瓷器,也要留住一帘幽梦里的杏花天影。或是天青“玉洁冰清想翠容”,或是月白“脂泽晶光釉色匀”,但无论何种釉色,都能洗尽铅华。摇曳而不张扬,不喧哗的静美。
相较盛唐三彩的煊赫浮丽,元代青花的张扬卖弄,汝瓷将减退美学发挥到了极致——以最简单的圆纹取代瓷尊数千年以来的雕缋繁缛,以对天青天蓝的颜色追求还原雨后初晴的素淡,以古玉般内蕴的光泽超拔于钧窑哥窑的沉重和轻薄,自成巍巍大家。汝瓷拒绝浮夸的人为装饰,以最虔诚的姿态叩问自然的天青、天蓝、月白,带着对天地的谦卑与尊敬,力争一种能经受住岁月洗练的古雅与简朴。
汝瓷多以玛瑙入釉,而不见轻浮,釉色于灯光明灭处流转,露出黄昏的霞彩。晋人陆机《文赋》有言:“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说的正是汝瓷品质:虽玛瑙入末,怀珠蕴玉,名贵至极,却不以众声喧哗造虚假的气势,不以浮比炫示作无聊的附庸,保有自我的坚贞,以不经意的方式呈现“我”之大美。
想来,以汝瓷天青盖碗,烹一炉旧岁梅花上的雪水,看雨前的茶叶上下翻腾,亦是难得的趣味。更遑论轻裘缓带,独坐品雨轩,欣赏空灵飘逸的雨丝漫天飞舞;或是在那悠远的苏城内,三分乍暖,一杯消解平江烟雨里的落寞惆怅。汝瓷之秉性,大抵就是千百年来中国君子之秉性:洗尽铅华,以自然本心去观照世界,去追寻自然生活中的每一件风物小事。不刻意,不谄媚,将生命的价值付与无意间的豁朗。无言,却言不尽。
愿所珍爱的每一寸时光,都能免于俗世的泥淖,纵隔着文博馆的玻璃柜台,仍在汝瓷釉上映出清凌凌的影来。岁月如潮却依然宠辱不惊。以雨过天青般澄明清澈的心境,以对一切风物小事的不懈追求,以君子怀珠蕴玉的道德标准,以对自然最谦卑最尊敬的姿态,去过那传承千百年的硁然自守,正道直行。
却叹道,金兵铁蹄踏破旧山河,踏破汝瓷高贵的梦影。“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这是陈寅恪先生的悲哀,亦是国人千古同悲。明清欲复汝窑,均不得。我想,失去了那份恬然平和的心境,又到哪里再寻汝瓷的倩影?一颗贪慕金玉雕缋的心,清减清减再清减,所作仍是掐丝珐琅彩的繁复与好大喜功。
喧嚷的故宫内,唯有斯物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