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去河边跑步,选择了久不曾走过的小区后门出去。意外地在后门不远一丛竹林旁,望见一株腊梅正兀自绽放,点点碎金似的花朵,娇俏而又倔强立于空寂清冷的晨光里,淡淡地开着。心中瞬间升起一份久违的欢喜,凑近了去,淡淡地香气流经鼻官。很轻很轻,似一层薄雾,难以捕捉。想不起来有多久不曾闻见盛开的腊梅了?

    喜欢腊梅,不是从诗歌辞赋里开始的,是因一起长大名唤腊梅的女孩。

    记忆里也曾有一株腊梅开在一丛竹林的边上,听腊梅的妈妈说当腊梅降临这个家时,腊梅花正开的俏,当老师的父亲就以腊梅为名唤了她。一家人对腊梅都很宠爱。

    我父亲和腊梅父亲在同一所学校教书。虽然两家相聚较远,但我和腊梅很小就在一起玩后来一起上学。腊梅比我大两岁,读书比我早,因为留级,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倆同班了。腊梅长得好看,皮肤白,头发自然卷,眼睛黑亮清澈如山泉水,还有令人羡慕的酒窝。与她的父母和三个哥哥长得一点都不像。别人都说她一点都不像乡下孩子,都夸她说长得像个洋娃娃。那时的我没有见过洋娃娃,只是觉得腊梅很美。喜欢和她一起玩。

    我们一起玩抓石子,我总是趁她不备去撩动她长长地睫毛,跳绳的时候看着她又卷又长的辫子跳来跳去,心里偶尔浮起一丝浅浅地羡慕。不明白她为何长得如此好看。腊梅胆小温顺乖巧,说话声音细细的,非常害羞。有些男生总喜欢没事找事惹她,她总是满脸绯红低头浅笑。而我经常是那个充当保护她的人。

    时光无声无息地流淌,我们也如山野的小花一般寂静生长,我们跑到坟地边说着悄悄话。到荒地里去采野花。冬天她家腊梅开花的时候,会折几枝送给我,我把花养在空酒瓶里,那是冬天唯一可见的鲜花。心里异常喜欢。那金黄的花朵也深深地开在了记忆深处。

    转眼懵懂地少年飞驰而过,人生悄悄地打开了青春的大门,我们心里开始蕴藏梦想。腊梅却在这时无意中在一位远亲的口中得知原来相亲相爱的父母,宠她的三个哥哥在血缘上和她没任何关系。腊梅是被遗弃在这个家门口的。

    当腊梅哭着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没有表现任何惊讶与同情,我很早就知道她不是现在的父母亲生的。周围的人大概也都知道。那时女孩被弃养一点都不稀奇。我姐说我半岁的时候也差点送给姑妈家,走到半路上因为她一直哭舍不得我爷爷嫌烦就又把我抱回来了。

    腊梅哭了很久后内心滋生了一股强大的寻找亲生家庭的渴望,她不停地打听,不停地寻找。然而被问到的人或摇头或遮遮掩掩,家里人开始不满她毫无顾忌地追问亲生父母。邻居们说她不知恩情。

    腊梅是一个温顺又温柔的女孩,不曾让父母生气,更不会让他们担心,一直安静而羞涩地成长。可是她已经十七岁了,神秘的基因力量牵引着她,叛逆正在她的身体内迅速汹涌地袭来。对自己懵懂的“亲生”的身份渴望,让一直安分守己的宠她的养父母和兄长措手不及。家人对她感到失望。

    腊梅说起亲生父母不停地哭,不停地打听,不停地寻找。终于有人和她说了真相,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义无反顾地去找曾经生下她又遗弃她的人。

    她悄悄地靠近那座生命之初住过的房子,努力地回忆做过的一些梦,里面是否有她熟悉地气息。一位妇人发现了她,腊梅激动地热切地迎上去,眼泪流进了酒窝里,妇人问了她父母的名字,邀她进屋坐一会,就劝腊梅赶快回家,叮嘱腊梅要听话。

    腊梅还是哭,停不下来。隐藏在基因深处的丝丝脉脉缠绕着眼泪,不停地流啊 流啊,她的内心无法抑制地渴望确认自己生命的来处,或许就是为了让心灵深处有一份厚实温暖的依赖。

    我想这或许是一个被弃养的孩子的本能吧?后来腊梅又去过几次,妇人依然客气而冷淡,好像遗弃的是她们而不是腊梅。再后来,腊梅就再也没去过那所房子了。在她的心里,房子已经坍塌了。

    腊梅依旧温顺地做家务,与人说话还会羞涩地低下头笑一笑,酒窝还是那么深,仿佛认亲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只是她开始逃课,终于她的养父母知道了,于是坚决地让她退学了。

  我们就这样散了。

    腊梅被安排进了镇上的一家工厂,我在一年后离开家去远方打工了。

    腊梅二十岁那年的春节我们见过一次面,得知她爱上了一个死去老婆的男人,比腊梅大七岁,还有个蹒跚学步的女儿。几乎所有与腊梅家有点亲戚关系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反对,亲戚认为不配,家人说伤了门风。

    我惊讶于腊梅成熟的情感,她只比我大两岁而已,这让我对自己的迟钝有种说不出的惭愧,我的后知后觉让我对事物的判断总是比别人慢,即使今天依然如此。我不能体察腊梅眼眸中绝望的泪光,我总是无法靠近她心中美好的爱情,更不懂贴心地去赞许她。我只是选择了相信她,即使流言漫过村庄,在那些借着经验控制话语的人口中泛滥,我依然选择相信腊梅无比美好的爱恋,可面对她的眼泪,我什么也做不了。

    再得到腊梅的消息,是她死了。药瓶倒伏墙角,屋内凌乱,没有谁知道腊梅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挣扎,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面对死亡,流言选择了沉默。那夜的雪,凝住她最后一滴眼泪。疏离了的亲情,狂暴的语言,以爱护她的名义给她的所有责罚,被一场雪无声无息地封埋。

    二十一岁的她就那样悄悄地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不曾来过这个贫穷又保守的村庄和这个刚刚开启又迅即紧紧闭上大门的世界。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晓那个胆小温顺乖巧的腊梅需要拥有多大的勇气吞下那瓶刺鼻浓烈的药?

    亲人以断绝关系相劝,她以死抗争了。

    今日偶遇腊梅花又想起她,二十多年过去了,腊梅在幽深暗黑的泥土里沉睡了二十多年,不知道那株他父亲喜爱的腊梅树是否还在盛开?我想起当年养在空酒瓶里的腊梅花,可一切都那么遥远,她的生命以及生命赋予她的自由,早已被一场雪封埋,被岁月遗忘。

    现在想起来,我依然没有勇气说出她完整的名字,哪怕在寂寞孤独的文字里,我懦弱而徒劳地想掩饰一个女孩当年心底无望地尊严和那带殇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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