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孙文
“师傅,这里去巫峡县城还有多久啊?”
年轻人从渔船船舱里边走到了船尾。汗渍浸透了他的白衬衫,从里边晕出一片花来,隐约可以看见他精干的身躯和起伏的胸膛。而一个头戴斗笠,上身赤裸的老船工正坐在他的前面,一手拿着一杆旱烟袋,另一手娴熟地扶着方向舵。他见年轻人出来,并没有看着年轻人,而是将目光继续眺望了航行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回答道:“这个不好讲哟。”
“这怎么讲啊?”
“我们才过了回龙湾,前几天前头遭塌方了,淹了一半的河道,水凶得很!这些天船工全部都歇了,我要不是看你是去政府当差,价格出的也算合理,我才不来出工。”
“老师傅辛苦了,能把航情说详细一点吗?”
“这么给你讲,如果等会儿入夜过后月色好我们才有可能过得去,但凡有一点云把月亮遮住了,航道我就看不清,摸黑航行太危险,我们就只有先找地方歇一晚了。”
年轻人想了想,脸上却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然后他径直向老船工靠了过去,从裤兜里搜摸出半包被揉捏得厉害的太行香烟然后全部塞进了一旁老船工脱下的衬衫来,还不忘嘱咐道:“师傅我这个烟好,你多抽点。”在过去有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大概说:“师职干部上太行,团职干部坐车头,营职干部敲金钟,连排干部耍大刀,革命战士向阳花。”说的便是这太行香烟的档次多么的高。
值得一提的是,年轻人这次来巫峡县张罗了许多条各式好烟,但其实他并不怎么吸烟。
老船工看着塞完烟转身离去的年轻人,又瞥了瞥一旁衬衣兜里鼓出来的太行香烟,不禁淡淡一笑,心里则颇为欣喜。
这艘小舟按照预定计划继续沿着巫水逆流而上,前面的河道变得越发湍急起来,这似乎也验证了老船工之前的言论。渐渐地,小舟的航行变得愈发困难起来,上边狰狞的奇石怪树也清晰了许多。
年轻人本打算在船舱里静静小盹一会儿,但摇晃的船身打破了他的意愿。严重的摇晃让他略显焦躁起来,他不得不费力站起来,扶着破旧的舱壁走到外面,去和老船工聊上几句或许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呕吐的想法。
舱外老船工正将船头调转,准备驶入一处回水湾。看见年轻人出来,遂对着他大声说道:“没得法,水太凶了,我只有先把船拴在这里,我们先上岸休息会儿。”
年轻人听罢,看着不远处一处漩涡把一些漂浮的朽木卷进水底,心里也只得接受现实。便拿起自己的行李往一边山坡上的几幢民房走去。
“莫担心,这几栋房子是我一个老表的,我们去他屋头歇一会儿。”老船工把船就近找了个地儿拴牢靠后,赶上了年轻人并向他解释了情况。
年轻人名叫苏梓畅,不久前才从燕京的共和国大学结束研究生学业。他此次前往巫峡县,是去巫峡县移民办副主任的任上。
苏梓畅本是西川人,对川地自是留恋,而且因为他和燕京那边一些人思想观念不和,这让他萌发了回川的想法。
获得这份职务的那天,他打电话回西川家里边,他爹接了电话什么也没说,倒是他爷爷跟他吵吵了一会儿。他爹苏琳是西川大诸县的县委书记,自然对于儿子选择仕途感到欣慰,但是好不容易把孩子从西川东边的山沟里送去了首都燕京,现在他却又跑了回来,而且还不是去蓉城或者渝都这样的蜀地大城,也的确让他略感失望。
苏梓畅跟着老船工沿着狭长的小道,穿过一片开垦在贫瘠半山腰上的玉米地,便看见那几幢破败的屋子。屋子坐落在山麓的一个平坝上,外边连着一条通往县城的破碎石子儿路。而当抬头仰望时,两岸高耸的巫山遮天蔽日,只留下一线白昼,真如郦道元所写“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那般。
当中屋子门前坐着一老翁,正剥着堆玉米,并没有察觉访客的到来。
“老哥!”老船工刚一进院子里便唤起他的老表来。
“表弟,你怎个来了?”
“拉了个客,要去巫峡县城当差。”
“这几天水大,怕不方便。我还在担心我河边那点地。”
“是嘛,这不到你屋头歇一脚嘛。”
“你们先坐,我去喊婆娘给你们煮点苞谷。”
苏梓畅并没有跟着坐下来,他绕着几幢屋子转了几圈。这几幢屋子都是土质老屋,墙体已经有些开了裂,经过一些房檐下边还有小土块从上边落下来。
当他再次走回到当中那屋子的门口时,老船工的老表已经端着一盆刚从锅里煮好的玉米出来了。
苏梓畅跟着老船工拿了一个,已经有些饥饿的他并没有像老船工那般立刻狼吞虎咽起来,而是慢条斯理地清理着苞谷的茎须,同时向老船工的老表打听到:“老人家现在家里边就你跟婆婆两个人吗?”
“还有两个娃儿,都在岭南那边打工。”
“你两个儿子赚钱没有嘛?”
“哎,给别个打工,没得啥子钱赚得。”
“你也莫这样说,现在沿海发展形势是一片大好啊。我去年去岭南实习的时候,那边搞得很不错,城市建设比什么蓉城、渝都好到哪里去了。我们这些地方的收入跟他们那边没得办法比。你儿子们在那边只要肯努力,肯定有好前途哩。”苏梓畅安慰道。
“那就托你吉言了哟。你快点把苞谷吃了嘛,凉的快。”老船工的老表听苏梓畅这样一说后,脸上顿时浮现了一丝浅浅的微笑,乐呵呵的坐在对面想出了神。
片刻过后,一位头上裹着一块黢黑的裹头布,身材显得佝偻矮小的老太从屋里边一边扶着墙一边往门外踱来,她一只眼睛也已经浊了凹陷了,走到一半轻声唤道:“兄弟来了啊!”看样子是老表的老伴料理完了家务事打算出来和许久未见的兄弟唠唠嗑。
苏梓畅那晚上从老船工那里打听到,老太之所以显得这么激动除了许久未见很是思念之外,就是因为老船工时常在巫水一线载客来往,会不时去巫峡县城一趟,能更容易得到外边的消息。夫妇俩疾病缠身腿脚不便,不能出远门,他们这里又地处穷山恶水这般险地之中,只有恰逢老船工驶船经过才能给他们带来外面的讯息。
苏梓畅看自己这个外人插在三个老人中间显得不是那么合适,便朝着老太致意一下就离开房子沿着碎石青石板路往另一侧的镇子里走去了。说是镇子,但实际上便是几幢破旧的土屋稀疏地扎成一个口袋状的居民点,然后从口袋中央的一个不大丁点的青石板空地向外边延伸,更多的房屋杂乱地则散落在周围的高地上。
太阳已经倾斜,余辉照在一侧的山坡上,倒也把对岸的背阴地映得通红起来,瞭望巫峡两岸,绝对是一片波澜壮阔之景。但自然的雄伟壮阔往往映照的是当地居民在恶劣环境中夹缝求生的悲观和绝望,已至晚炊时分,各处房屋并没有什么炊烟升腾——正值青春的壮年们背起行囊远赴沿海以求获得自己理想中的美好;留下的黄发垂髫们生活则相当拮据,常常是只在正午间生火做一顿饭便可,晚饭与次日的早饭则只吃这顿午饭剩下的,冰凉的玉米糊粑粑搭配点有些变质发臭的咸菜是他们三餐的日常。
苏梓畅此次去的巫峡县移民办任上,工作便是为了巴川大坝工程的顺利进行对巫峡县的部分地区进行先期移民工作。
由于受到了四周群山的阻挡,改革春风浸入的速度被无限的放缓了,就像是一种逆向围城,里边的人想出来,外边的东西则想进去,只不过这个逆向围城较之传统意义上的“围城”而言,外边的世界似乎更代表着繁荣。
人们在山间中的狭小平坝里苟延,在穷山恶水间残喘,就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维持生计,一切的一切需要一靠苍天二靠厚土。外出的“探险者们”、“开拓者们”、“先驱者们”草草打扫行李从家中出发,去往省城,像牲口一样被赶紧坚硬的绿皮车厢,发往沿海的市场去被销售。动辄两三年不知归期,甚至从此便了无音讯。
为了改变巫峡地区的落后样貌,巴川大坝的修建将会打通长江上下游的沟通,将万里险滩的长江上游变成一马平川。更多的外界事务将流入巫峡这片土地。
西川的人们需要从国家的政策中有所受惠了!深受感慨的苏梓畅时常这样想到,他们不能再在改革开放的快车里做无谓的贡献了,从被险山凶水阻挡的故园去到新家对他们来说就是换一种新的活法。
除了简单的从巴川大坝工程淹没区里迁出外,苏梓畅还想做的很多——在新的地方发展特色产业,在新的地方吸引外出务工者返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如何尽快抵达巫峡县城是他首要思考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