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最好的朋友走了。她哽咽着,说从此再没有人可以坐着聊天到天黑了。
她74岁了,我告诉自己。
09年,我上大学,母亲67,父亲70。站在夕阳的余晖中,交大梧桐树在他们脸上投下影子,他们笑得开心而拘谨,摆摆手,进了车里。我怔怔地看着车子消失,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刻便是告别,父母和子女从此进入各自的人生。
6年大学生活,自由,肆意,热烈,不知忧愁,除了自己再看不见别人。如今当我努力回想他们如何慢慢在这6年里变成现在的模样,能想起来的只有零星的,不知年月的场景。
很久以前,他们的生活重心是一个老年人活动中心,父亲练太极,拉二胡,母亲跳广场舞,唱歌。我记得某一个暑假的早晨醒来,看着阳光穿过窗帘,照着屋子里缓慢飘动的尘埃,听见他们开门,谈论晨练的见闻,谈论早饭,蔬菜,柴米油盐,那一刻真美好。
大约是大二的暑假,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折断了一条腿,这条腿曾为了保护哥哥折断过一次。那天晚上,母亲攥着我的手,我听见电钻钻骨头的声音和医生说的“透了”,一回头,她双眼紧闭,两行泪闪闪烁烁。
大约过了一年,某个晚上,她也许是没有忍住,说:“你爸今年做了个大手术。那天早上出门买菜,你爸突然坐在椅子上说他心疼的厉害,一会功夫头上全是汗,我吓得直哭,赶紧给你哥打电话,幸好送医院及时,是冠心病,在血管里安了个支架……怕你担心,没敢给你说……”
衰老就这样来了,我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真正感觉到的。那天我从西安回到小城,门打开的瞬间,我惊讶地发现父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他头发灰白,胡子灰白,连眉毛也又长又白。我以为是屋里的热气烘白了眼镜,我擦干了眼镜,却擦不掉父亲身上的白。他牙掉了好几颗,嘴巴空洞,从脸上塌陷下去,笑眯眯的,成了一个没脾气的慈祥老头。母亲从厨房里迎出来,我发现她的腿不受控制地抖着,感觉摇摇欲坠。从这个冬天开始,父亲的冬天是在深深的喘气声中度过的,而母亲则开始了和她的胃、腰、腿、大脑和心理做斗争的漫长岁月。
第二年的春天,学校里的合欢开得热烈,满树满地红色的蓬松朦胧的花朵。一个明媚的早晨,在一棵美丽的合欢树下,我知道母亲有了抑郁症。从此,这个开朗能干的女人开始变得阴郁多病。我们试图开导她,带她去很多地方,然而每一张照片上,她都是皱着眉头的,从那时候起,她再不会笑了。我们断定她这是迂腐无知,是老了瞎操心,然而她总是倔强地说,那是病,然后倔强地抑郁着。每次我们失败的心理劝导最终都会惹恼自己,惹恼自己后再把火发泄在她身上。很多次我们扯着嗓子质问她到底要怎样!然而这样的呵斥并没有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反而使她变成了一个更加忧伤的老太太,而且比以前更加胆怯地忧伤着。她越想掩饰自己的抑郁,越想表现出快乐,就越显得笨拙,焦虑和被人嫌弃。
抑郁症折磨了她一年多,在我已经习惯了翻来覆去开导她的时候,有一天她高兴地跟我说她好了。原来他们瞒着家里人去了一家精神病医院,她说里面确实吓人,有的病人大喊大叫,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沉默不语,口水满身。她跟我讲的时候仿佛在讲一个历险故事。她很开心,因为这证明抑郁真的是一种病,而非她生性如此。然而很快,她发现只有靠药才能睡着,只有靠药才不会心慌意乱。
这年寒假回家,母亲查出了脑萎缩,坐在沙发上的她,看起来眼神呆滞而空洞,嘴角微斜。她半开玩笑地说:“妈得了脑萎缩,以后万一老年痴呆了怎么办?”。她的记忆力下降得很突然。逛超市出来我问她,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她温柔腼腆地说:“那还能不记得,就往前走右拐再。。。”我抱抱她,紧紧拉着她的手。走到十字楼口,她茫然地问我:“不对呀,走错了,我怎么不记得路了?”
去年冬天开始,腰疼使她无法坚持做完一顿饭,而父亲,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头疼和严重的咳嗽。对他们来说,冬天越来越难熬,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遥远。就在那百平米的房间里,日升日落,光影轮转,我母亲孤独矮小的身体,一拐一拐地从这个房间踱到那个房间,我父亲披着大衣,戴着老花镜,看着他的乐谱,整个世界只能听见他的喘气声和母亲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如今我能回想起来的,只是这7年里一闪而过的片刻,在更多我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孤独和病痛。
我曾恨衰老带走了他们的身体,记忆和智慧,把他们变得狼狈,唠叨和无知,现在我只恨自己,他们经历着漫长而痛苦的衰老时,我只知道青春年华不可辜负。
其实最不可辜负的,早就在年少无知时辜负了。
---2016.11.10 一个南方下雨,北方下雪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