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月,无风,她轻闭双眼,匀速呼吸,把一个无形的自己从肉体中抽出,站在床边,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宽大的床像一只水面上漂浮的小舟,自行荡漾。而她,就像一个将要被水葬的逝者,等待静静的夜静静地逝去,在黎明破晓之前驶离,驶往更深远的大海,并永远留在深而远的大海,被鱼群啃食,被海水削骨,最后变成一片海。
在人类没有出现之前,海洋是存在的;在人类消亡之后,海洋依然存在。海能包容一切生死之物,海能永生。她来自海,还要回归于海。
尘世的牵绊就像一身亵衣,妖娆、风情、欲念丛生,触及之人都要付出失去自我的代价。一时贪欢,一世受苦。没有人能逃脱这个生之魔咒。
她听着房间里的动静,有冰箱制冷启动的低声轰鸣,有卫生间墙内水管的滴水声,屋顶上有从遥远的地方传递来的脚步声,别的楼里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喊传到这里,已经过滤掉了饥饿或伤痛,只有豪无感情的凝噎。
真正静下来的夜,其实有很多种声音,只要你用心去听,甚至能听到比白日更多的声音。在白日,人们要动用各种感官去关注世界,往往会漏掉最值得倾听的声音。而黑夜不同,黑夜保留了人最敏锐的听力,一切沉淀下来的东西都开始用心呼吸,无论是急促,还是平缓,都是出自本能的肉体机械运动,每个都是真实的。
凝噎声由虚幻到清晰,她看到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弓起了身体,一闪而过的汽车灯光,照出那个弓着的身体的轻微颤抖。
是她的啜泣。
把白日里的精英范儿和充实劲儿全都在淋浴喷头下冲掉。此时,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拥抱和爱护的女人。可那个可供依靠的人呢?
那个人在为祖国建设出力,在遥远的大漠里建设最大的化工厂。化工厂要把沙漠里的煤和石油都开采出来,然后就地转化为更便捷的化学物质,再转运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他用男人的力量和耐力在大漠与风沙相伴,那是他的城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立为王。这是他的骄傲,用青春来换值得,用爱情来换值得,甚至可以用生命来换。
那她算什么?留守妇女?职场精英?海归高管?都是。也不全是,她还是一个守望爱情的女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他们有过美好的岁月,这也是她一路追随他脚步的动力。然而,他的梦想在大漠,她望着他坚定的背影产生了犹疑。不单是大漠里没有她的立锥之地,还有她对他的重新认识,梦想重要还是她重要?她心里的答案渐渐明了。她守在北京,是因为他不会邀请她去他的王国。
她像一块望夫崖,有期盼,有哀怨,也有逐渐冷却的心。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情欲的海洋里漂浮的时候,在渴望风声传递大漠消息的时候,她依然怀念两小无猜的情意,依然渴望“直至长风里”的相拥。
她能穿越太平洋,却跨不过心灵的沟壑,不是她缺少勇气,是得不到他的呼应。
他说,他所在的大漠与最近的城镇也要相隔两个小时的车程。为了挖掘沙漠的宝藏,沙漠里已经建了一个大的化工园区,随之建设了一个由外来移民为主的城镇。每年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大学毕业生来到这里,带着对沙漠的向往,来到这里体验孤独,习惯了的,就生生世世住下去。
他会永远在那里住下去吗?
不知道。可是她已经感觉到他对那里的热爱与日俱增。每三个月的一次探亲假回来,不是觉得北京的交通拥挤,“我们那里,可以把油门踩到底,一路狂奔。”就是觉得北京的饭菜不香,“我们那里的牛羊肉最正宗,这里怎么都吃不出那里的味道。”
他口中的“我们”,不包括她。
一弯新月挂上高空,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清冷的月光让她流满泪水的脸上闪闪发亮。她任其流淌。有些力量可以改变一些东西,但有些力量,面对空洞的四周,无可用力。对于他,除了等待渐至心死,她别无他法。
站在床边的她回到床上那个肉体之中。她轻轻对自己说:“人都是孤独的,唯有灵魂和肉体相互抚慰,相互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