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娃掉进井里了?”
等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几乎全村都已经知道了。全村知道了,等于半个下高埝乡都知道了。
袁文高郭丁赵六个村子就像一条项链上的六个珠子被串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散落在下高埝乡南塬。这边过事的喇叭一响,那边村子下地的人立马就竖起了耳朵。
娃安安静静地躺在新志家的前头房子,眼睛紧闭。湿漉漉的头发来不及擦干,上面裹着一条白毛巾。娃一脸安详,完全看不出来在水中垂死挣扎的痕迹。房子脚地上站满了人,一满全是自家的婶婶娘娘嫂子,男人们靠墙倚在院子里,默默吸着烟。
妈回来给我们姊们仨讲新志叔家的场景,我们静悄悄地听着,跟着妈一起抹眼泪。
娃叫敦敦,比我小两岁,偶尔一块玩。
娃出事的前一天,我记得我和科科、“奶牛”还在水渠旁玩。我们仿照着电视机里沙滩上的画面,把人往土里埋。科科自告奋勇,于是我们把他埋进了土里。
没想到过两天,大人们就要把新志叔家的娃埋进土里。我越哭越想哭。我知道黄土埋人意味着什么——婆是这样,爷也是这样。
该死的机井!
不久,机井旁的蓄水池和机井一起被围墙圈了起来。
那些年,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在千叮咛万嘱咐着娃们。然而,下河捉海巴子,偷着下水游泳,娃们顶风作案一样不落。
从机井流出来的水哗啦啦。
袁家村的女人们撅着股蛋子说说笑笑又在水渠边排成了一排。
我最恨浇地。
因为我家一浇地,水就从渠里跑了。
妈在家里做着饭,我跟着大掂着铁锨站在地里。水刚接到地里,大就让我去巡渠。我小心翼翼地踩在松软的土渠边,仔细查看着每一段。
没事。土渠固若金汤。我折回到地里。
地里水流平稳,焦干的土壤正饥渴地吞噬涌上前来的水流。
大说他去转一圈。
大还没走出一百米,我就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睁着眼睛是出气的吗?啊!”大一边铲着渠边的土填窟窿一边喊道。
“我刚过去水没跑啊。”我狡辩。
我和大据理力争,大眼看争不过我,手底下拾起一块土疙瘩便向我扔来,我撒腿就跑。
十次有八次。这样的“灾难”总能落到我家头上。以后只要浇地,我宁可呆在家里帮妈烧锅也不愿意去地里。
大那些年很急躁。就像徐正太一样。
不过早上起来拉水的时候,大温和多了。
铜川新区开建不久,下高埝尚未通自来水,我们家家户户在机井拉水。架子车上绑个铁桶,回来再倒进水瓮里。
还是机井的水甘甜呵。
这是我第一次去乐乐家时的感慨。
乐乐家和我们下高埝隔着两道沟,在小坵塬上。暑假我第一次到他家,想喝杯白开水,姨却说我给你泡杯茶。我不解其中的道理。
后来乐乐揭开院中间的蛇皮袋子,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喝的是雨水。
“就我们这还保护得好,有些人家窖里落满了羊屎蛋。”乐乐给我开玩笑。我却觉得喝下去的水在胃里翻江倒海。
几年之后,我在乡里上高中。周六下午回去,街道被挖到处是沟。走到村口,听川川大大说,村里要通自来水了。我心想终于不用掀车子去拉水了。
可自来水通了以后,接到盆子里的水隐隐约约总有一股白冒。妈说那是漂白粉,自来水管里的水,从桃曲坡水库流下来,需要漂白漂白。
从此妈很少让我喝凉水,尤其是管子里流出来的自来水。
机井日渐落寞了。围墙有点坍圮,但不久又翻修如新。
用架子车拉水的村人们几乎没有了,但拉水的拖拉机依然时不时嘟嘟嘟出现在村道上。仍然有人吃井水。那些年为了存水,不少乡党们在自家院中间挖了池子——顶上抹上水泥,仅留一方小口,容得下一个铁桶。
地荒了几年,如今又有人栽种了。浇地的土渠又流上了水。
“人家在地里栽樱桃着呢。”妈闲不下来,过了年也准备拾掇地。
下高埝乡被铜川新区取代了。农村充满了老少妇孺和到处乱跑的鸡狗猫。
而机井作为城镇化之前的“文物”依然矗立在田野上,灰砖灰墙。
2017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