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见到你了。
终于也活到了可以用好多年没 见来当开场白的年纪了,岁月的流散也从感慨变成了实打实的事物,年轻悄悄地退场,人间的嬉闹都换了一种方式,清晨的粥比夜里的酒好喝多了,爱一个人也不慌张不惶惑,精神和物质上都不想再依赖谁,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大多相似,也觉得不过如此。
你那天突然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不假思索地回复挺好的,后来我们又匆匆地聊了几句,就各自忙其他的事情去了,没有多年不联系的陌生感,也没有杂他的激动之情,如同所有的日子终归要隶属平淡,不动声色地去度欢喜和悲愁。只是事后过了很久才有所察觉,我那句“挺好的”像极了敷衍,知道你是个容易多想的人,怀疑我这话有谎言和逞强的嫌疑,便想着如何给你解释一下这句挺好的,可总怕短述词不达意,便抽了个深夜,把窗户关上,写一写。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南方的村子里住,初冬的季节也仍旧到处是浓重的绿色, 与北方灰褐色的大地、茫茫的白雪相之比较,总是多出了些新鲜感, 只是这里的天气不总是晴朗,山同长久的飘着云雾,日光难得见到几回,雨倒是说下就下,空气也就时刻柔润着,再多一点儿就成了雾气。
我到这边并不是闲住,那时在写一个剧本,在城市里总是静不下心来,整天无所事事仍旧觉得烦躁。于是买了一张很早的机票,天刚微亮就赶往机场,在飞机的轰鸣声中睡了一个不长不短不太舒服的觉,出舱就已是南方氤氣中的阳光,不那么透亮, 但足够温暖干净。
住的村子很偏僻,离最近的县城也要50多公里,一天两次县城开来的班车,在距离村子3公里的地方停下来,再走条蜿蜒的乡土路,才能进得村子。洼在山谷里的白墙黑瓦,似已落满灰尘又被雨水冲刷净,透着股老旧的清爽,又如某段心事,裹着茫茫的雾,和秋天相容。
我住在村中心的一家农户里,他家三代4个人,经营着只有3个房间的小旅馆,房间都异常的简陋,连把椅子都没有,但还算干净,被褥散发着股山菊花的味道。家里的老人,60多岁的老太太,主要负责做饭,柴火烧的大锅,永远冒着热气。小孙女还不到两岁,走起路来都费劲,整日缠在母亲怀里,她的母亲除了看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可做,所以对孩子的态度比印象中的一些农妇要温柔许多。男主人话很多,但我又大多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这家小旅馆主要靠他在拉客人,他整日站在村口,看准机会把陌生人领回家。
他们都很善良,但我始终和他们熟不起来,或许是生来抗拒陌生人的性格,我在接受他人的善意与恶意时都会惶恐。在这世上,每多了解一个人,都会多增添一份心理负担。 我一直不爱多交朋友,也是因为这个,我怕和一个人不熟,却也怕大熟。把每人相遇都当成过往,欢喜有时,悲威有时。 三两年后就都忘了,只把少数的人放在心中,偶尔惦念,挺好的。
我在村子里的生活很平缓,或者说是乏味更准确些。村庄的夜晚静谊又绵长,下午6点天就里了,只剩窗口发出的些微弱灯光,还能捕捉到一丝生气。夜里的气温也跟着天光往下降,屋于里没空调。一条电热毯铺在床上,我早早地钻进被窝,靠在床头写一些文字或是看一部电影,所有的事情都简单而纯粹,那些在平日里轻易跑出来的杂念都躲在了夜色后面,不冒头。床头灯微弱的亮着, 像炉膛里的一团火。给予我精神层面的暖意。
有一条小溪从村子中央闯过,我沿着溪流把整个村子逛遍,也没能多遇上几个活跃的人,倒是两次路过同一条狗。那狗长得像警犬,但又比警犬小很多,它把身子横在路中央,我走过去,它就缓慢的抬头看一眼,不是老狗的迟缓,是纯粹的懒洋洋,当我再走回来时,它就慢慢地跟上我,一直保持着让我放心的距离,跟到我住的房屋门前。
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猜它是饿了,可手里也没有能喂它的东西,就去商店买了根火腿肠,打开扔给它,它小心翼翼地叼着跑走了。隔天早晨我一推开给屋门,它就蹲在门前,看样子像来了很久。我出去散步,它就跟在我身旁,路上遇到了一只红顶的鹅,很凶,抻着脖子要咬我,这狗就冲过去对鹅狂吹,把鹅追掉了好多毛,我看着很解气,还笑了好一阵。
我就这么和一条狗建立了感情。往后我每天推开门,就能看到这条狗蹲在那儿等我。那天我进了屋子,想了想又走了出去,悄悄地跟在它身后,想看看它到底是谁家的。我穿过那些都已略熟悉的街道,看着它钻进了一户虚掩的破旧木门。我也跟了进去,刚跨进一只脚,就听到砰砰砰有节奏的敲打声,是厚重的软器敲打在厚实的软绵之物的声音,我循着声音望去,昏暗的房子里,一个老人在木质的小工作台上做活。我离开院子,回头看狗趴在老人脚边,就泛起了些悠远的安心。
太阳出来的下午, 我就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与村民们房前屋顶的黄秋菊和红辣椒一样,需要晒一晒。那样的午后时间都是缓慢的, 裹挟着些许的倦意与恍惚,盯着某一个屋角或远山,都已是虚处,不去刻意想些什么,只任着思绪胡乱的闻荡,好多忘记许久的或是未曾感知的情緒都不期而遇,也不太会泛起什么波澜,心事静谧着,也渐渐辽阔着。
我决定离开村子的时候,剧本也还没有写究,我现在对于写作这件事释怀了很多,当我明白自己一生都将和它打交道的时候,就没那么急了。离开的那天清晨,飘着细小的雨丝,老太太给我做了白粥和水煮蛋,站在桌旁看着我吃,还是说一些我不太能听得懂的话,我应和着,她就抹起了眼泪,这让我有些惶恐,宁愿去相信她是有眼疾,或是自有些伤心事。
我提着行李往村外走,那条狗又跟了过来,在村口停下,不叫也不蹭我,我走了很远,回过头看它,它早就掉头回去了,我觉得这是条很酷的狗,比我懂得隐忍。
我走了很久才到能等到班车的地点,点了一根烟,想着往后是要做一辆缓慢的火车,各站停靠,还是要做一列快车,只为几个人短暂停歇。再或者,做个小站,永远停在原地,一生都是守候的姿态。却又觉得,这些都不好,都有故作潇洒或深沉之嫌。那就还是做一个人吧,固执又善变,欢喜又忧愁,踏遍四野,安居一隅,写广博的文字给少量的人看,隐忍于希望的诱惑,活得像河流般绵延深情。这样也挺好的。
终于又说了回来。我说了这么多,其实也只是不想再让你担心。经过了这些年,我已经懂得了这个世界上大多的规则,也学会在这里面周旋适应,受过了一些伤害,也尝到了些甜头,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明晰了一些,不难过也不欣喜,只是知道了,哦,原来就是这样。这些你肯定也都体会过了吧?
你曾经对我说过, 希望有一个炙热的人,死皮赖脸地爱着我,但我越来越喜欢万物不动声色的永恒,却不再相信人类所说的永远。
我并不觉得这悲哀,这是常态,如所有日升月落,江河入海,都是平常之事,你也不用挂在心上。我其实还挺期待与你再见面的,我们可以喝点儿酒,但不聊往事,也不提现在,所有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夜风有点凉,我们不说话,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