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起来,第一次和丞相见面是在洛阳,他那时候还不叫丞相,没记错的话是兴平二年。
管事大人的要我速度下几碗面,说要招待几个天大的人物。
原本美的像村头狗妞的洛阳被董卓一把火烧得我见犹怜。我想能流落到此的人物多半也是落魄潦倒。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下面的,八辈子也猜不到我以后的命运。
我下的面被丞相端着送给了另外一个人,他衣衫褴褛却随从不少。那碗面是我见过吃的最动情最文艺的,吃到后面真是仰望天空四十五度泪流满面了。
一方面我敢肯定是我手艺,另一方面就是他真的饿了,再或者他颇有演技。
他拉着丞相的手泪流满面的说,普天之下,只有孟德的这碗面是最如朕意的。
那时候我才知道,刚刚天子汉献帝刘协吃了我一碗面。
丞相接过献帝递回来的碗,喝了一口汤,咂着嘴。回过头问管事的,这面谁下的,有股儿家的味道?
管事戳了戳我,丞相又问我道,你是何方人士?
这是我第一次和丞相说话,
我挺紧张的答道,沛国谯县。
哎呦,丞相嘿嘿一笑,老乡啊,我也是沛国谯县,你哪个屯的?
我说,黄家堡的。
丞相一拍大腿,我艹,我曹家沟的,就你隔壁。
丞相的猜疑之重从那时候就开始初现端倪。
他盯着我眼神看了很久,警觉的问道,儿骗?
我很诚恳的回答道,儿骗。
丞相这才放心的大笑起来,他回头问坐着揉腿肚子的汉献帝,你说巧不巧?这都遇到隔壁屯的。
献帝立马擦干了眼泪,也一拍大腿笑着说道,真巧。太他妈巧了。
其实献帝和丞相一样,都是出色的政治家。他们相搏,除了看谁活的更长久,还要拼一点运气和演技。
丞相把献帝接回许昌之后就开始叫丞相了,还官拜大将军。他把年号都改了,叫建安。
丞相壮志满怀的说,乱世太久了,是该着手建立一个安稳的社稷了。
就年号来说,我觉得兴平和建安的意思差不多。
丞相以后东征西讨,都会把我带在身边。
按他的意思说人在外面久了,总会念叨家里的味道。
我说,我就是一下面的,对统一大业帮不上什么忙。
丞相一摆手说道,你光就下面就可以了。我身边虽然有很多人,可是能掏掏心窝子说说话的人没有几个。
丞相和我唠嗑的时候,还是总时不时的盯着我眼睛狐疑的问我一句,儿骗?
我说,儿骗。
丞相时常记挂,张绣的婶婶那翘臀不错,大乔小乔也蛮可以。
人一伟大就容易风流,一风流就容易惹债。
张绣婶婶那笔债,丞相在宛城用曹昂曹安民和典韦的命还清了。
典韦死了,丞相哭的很伤心。
我觉得丞相这次没有演戏,丞相的命是典韦拿自己的命换的。他真是一个勇士,长枪横立,万人莫敌。即便战死,敌人也不敢横跨。
建安十三年,丞相一直念叨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后来丞相上表说要去讨伐东吴。
赤壁是我这辈子永远不愿意去回想的地方。
在此之前,丞相每天吃三碗面,加三个荷包蛋。
丞相带着我们三十万大军组成天灾军团挥师南下。我们打着口号是八十万。
对面联盟也不赖,号称三十万,实数不详,我就是一下面的,不责军情刺探。
丞相听信了庞统的话,把船全部锁在一起组成了火力群。
他用力跺了几脚船板,得意的问我,我们北人不习坐船,我这一锁,稳不?
我也跟着跺了一脚,笑着说,妥妥的,面汤都不侧漏了。
丞相不相信的看着我,问道,儿骗?
我想那个时候,如果奉孝还在就好了。
奉孝肯定会说,儿骗,妥妥的,就是对面火攻就要被团了。
第二天江面起雾,前方来报,东吴黄盖来降。
丞相大喜,鞋都没来得及穿就来嘱咐我,下两碗面,份量一样。
我问道,加荷包蛋吗?
丞相思考良久,咬牙问我道,那加个?
黄盖那老儿人瘦的跟猴子一样,一上船就趴在船上哭喊丞相救命。丞相扶起他,像看猴一样打量。
丞相说道,想来东吴伙食不好吧,来,先尝碗我曹家的面。
黄盖那老儿吃的狼吞虎咽,丞相越是欢喜。
黄盖吃了个底朝天,丞相很满意的点头。说到,将军不辞劳苦而来,如今开战在即,军中也无消遣,我们斗把地主吧。
黄盖也点头说,好。
一局伊始,程昱看了看丞相手里的牌,一手的连对。上前进言道,丞相,小心有炸。荀攸也献计说,丞相,小心别人发顺子。
如果郭嘉还在,他肯定会说,怕个卵啊,嫩个锤锤,抢地主再说。
丞相也满是狐疑,他盯着黄盖的眼睛说,黄将军有炸?
黄盖顾左右说道,一手破牌。
丞相又问,儿骗?
黄盖看着丞相,面不改色的说道,儿骗。
丞相这才笑着说,摸了。
丞相后来抄底,抄了一对王加一个二。
那一把丞相特高兴的打了黄盖一个春天还加一炸。他拉着黄盖的手感慨到,将军诚不欺吾也。
丞相执意要留黄盖过夜,说要斗一宿。黄盖推辞道,近来上火,痔疮屡犯。今又被公谨杖责
已悉数绽开。恐不能久战。
丞相面露难过的说道,那躺着斗呢?
黄盖一愣,又说道,我想回去多做点思想动员,发展下队伍,多组织点人马来投诚。
丞相这才大喜,连儿骗都没有问了。
他与黄盖惺惺惜别,特意嘱咐我再下一碗面加个荷包蛋,给将军打包。
第二天晚上居然起了东风,黄盖真的来了。
黄盖诈降,带着百来条火船烧了我们,丞相暴跳如雷骂道,我们火了。这龟儿子骗我。
等我们仓促上了岸,再清点人马,连一个警卫营的编制都不到了。
丞相在岸上望着满赤壁的火,突然笑道,刘跑跑啊刘跑跑,孙仲谋啊孙仲谋,要不是我晚上憋尿起了个夜,今儿爹就给你们交代在这了。
丞相说,先回去,帐以后讨回。
我跟了丞相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么豁达的。
丞相执意要走小道,他说这叫反其道而行之,敌人肯定不会想到的。
华容道的路很不好走,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我没忘记背上我的锅。
这路越走越窄,走到后来肯定还不够一锅宽。我之所以这么肯定,因为走着走着,锅就把路卡着了。
丞相面色有点不好看,他拿马鞭子的柄戳了戳我,问道,怎么不走了?
我说,锅把路卡住了。
这时候,前面达达的马蹄,缓缓的走出一队人马。
为首的提一把长刀,髯长二尺,面若重枣 。
丞相忽然大喝道,我有大将背锅 ,何人挡道?速速报上名来。
那人哈哈一笑,指着丞相说道,曹阿瞒你把谁当楞子唬呢? 这背锅的不就一伙夫吗。
我真的就是一个伙夫,而且还背着锅,我吓得想缩进锅里去,这样看起来就很像一只乌龟。
丞相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沉吟一会,忽然说道,赤兔马产于西凉,我想吃不惯南方的草料吧,你看,比原来瘦了。
云长啊,这一别经年的,近来可好?
丞相这几句话说的情深义重,我都听不出来是不在表演了。
赤兔马喷着白气,兜兜的打转,马上的人神色不安。
对面那人一直低头沉默,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回忆当年五关六将的情义。
他思考了好久,赤兔马一直在地上打着转,都快撵上自己的尾巴了,他忽然勒住了马,面色一变,也就是变得深红,继而仰天一叹。说道,军师料事如神,奈何派我?
那人说,孟德你走吧。从此你我旧情,一笔勾销。他日再见就是战场了。
丞相拿柄戳了戳我,催促我快走。
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关将军说,将军可否搭把手,这锅卡住了。
告别的时候,丞相问关将军,这样会不会让你为难?
关将军摆了摆手,说道,我是蜀军高干,我再怎么错也只是决策失误。是在没办法,就找个临时工吧。
丞相不相信的望着他,又问道,儿骗?
我想关将军不擅长说谎,他的脸变得更红了,他转过身去,对我们说,快走快走,后面还有追兵。
一路上,丞相对关将军赞不绝口,我说,是啊是啊,刚还亲自帮我挪了锅。
丞相饶有兴致的对我们提起了关将军的事迹,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斩华雄的时候,酒还是温的。
我说,比起把我们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呢?
丞相齿冷,不屑的说道,那根淫枪,我就想捉活的玩玩而已。丞相问我,你怎么一定要背着那锅呢,刚还卡住我们了。
我说,我就一下面的,这次回来,就这么点家底了。你看,勺子都丢了呢。
丞相在马上沉默好久,望着北方。轻轻的像是自己对自己说了句,哎,在辽东的时候,我就没了勺子了。
若奉孝在,孤不至此。
我知道的,丞相是想起郭嘉了。
郭嘉病危的时候,丞相红着眼对我说,给奉孝下碗面,加八个荷包蛋!
八个荷包蛋一碗装不下,我抄着锅送给郭嘉。病榻上他拉着丞相的手说,我有一计,可定辽东。
遗憾的是,那碗面他还是没吃上。
回来之后,丞相就变得抑郁。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击不中,必为所制。不知道还等不等完这个乱世。
他甚至吃面都很少加荷包蛋了。
这时候的丞相头痛开始越发的发作了。
他时常对我说,哎呦,疼的完全受不鸟了。赶紧下碗面,多放点麻椒。
丞相揉着头对我说,我现在有点后悔杀了华佗了。可是我实在不喜欢他唱的那曲,又难听,词又不好。
那天他来给我看头痛,捣鼓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那么多将在,他洗完手忽然神叨叨的唱起了,要,要,切开脑,要,要,切开脑。
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只有许诸那个二愣子立马扭着虎腰子,跟着嚷道,煎饼果子来一套!
我问他,这是什么来着?许诸淡定又神气的说,坊间新流行的曲儿。
你知道许诸平时是多笨的一个人吧。
我惊讶的说,可是外面都说他说他是神医啊? 我的脚气也是他开方子治好的。
丞相脱了鞋,抠了抠脚,闻一闻,又说道,嫩个方子治好的,我回去试试。
建安十六年,丞相平定了凉州。
建安二十一年,汉献帝册封丞相为魏王。加九锡、建魏国,定国都于邺城。
那天,丞相穿着全新的绣龙王袍偏着头对我说,下碗面,麻椒再多放点。天一冷,头疼越厉害了。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叫道,魏。。王。。
丞相摆了摆手,说道,你叫了我大半辈子丞相了。别人还好,你一改口,我真不习惯。
丞相打量着自己的王袍,问我道,几分?
我说,嗯,给艹八分。
丞相皱着眉头问我,儿骗?
我看的明白,哪怕王袍再新,可是穿它在身上的人已经鬓边白发了。
丞相吃完面,捶着头,望着外面的天空幽幽说道,世人都说我曹操奸诈,造了这个乱世时局,
可是你手里报一对,别人发了个单,你拆不拆?
是这天下造了我啊。可我这一辈子遗憾太多了,徐州,赤壁,郭嘉,典韦,吾儿曹冲。这都是打出去的牌,再也收不回来了。
过了一会,丞相转身问我,你呢,你有什么遗憾?
我那时候正在收拾锅碗,那锅久经岁月,变得越发光亮了。
我还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我眯着眼说道,我和狗妞十八岁一别,如果她还活着,也该五十多岁吧。
如果再好点,也该儿孙绕膝了。
其实我明白,这是乱世,人命真如草芥一样。
丞相揉了揉头,说道,回去了,回去了。天一冷,头疼越来越难受了。
建安二十四年,我给丞相下了碗面,加了很多麻椒。我都忘记丞相多久没吃过荷包蛋了。
丞相吃面的时候面色很是难看。
我惶恐的辩解道,丞相,属下老了,手有点抖,卤子是不是咸了点?
丞相不在意的说,咸我就少吃点吧,再说这么多麻椒,我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了。
丞相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他对我说道,昨天孙权给我送了一件礼物,你猜是什么?
我说,是东吴的面食吗?
丞相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他慢慢的说,是云长的人头。
丞相长声一叹,仲谋这把斗地主打的好啊,打了我个春天,还送一个炸。就像当年我赢黄盖龟儿子一样。
你知道不知道,那刀估计有多钝,斩下来都翻肉沫了。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用锯的。
仲谋老儿还写信要我称帝。谁不明白他的心思呢?
我这一辈子啊要真有什么天命在身,也就是周文王的命了。
我说,周文王爱八卦,逮谁黑谁。
丞相侧过来问我,儿骗?
我想起了关将军,华容道上,他慢慢的下马,把胡子往肩上一甩,细心的帮我挪开了锅。
还嘱咐我背着锅,小心走路。
丞相的面色及其不好看,他说,我要把云长好好埋葬,刘跑跑太虚伪了,这人头不能给他。
丞相走到问口,他的身姿越来越像行将木朽了。
丞相忽然停下来,捶着头对我说,我最近老是做噩梦,梦到了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他们都冲我笑呢。我感觉我这辈子就快走完了,我在想,我一个人在下面没人听我唠嗑,也没人下面了。我觉得我肯定不习惯。
我这辈子太不缺敌人了。
我心一紧,连忙问道,丞相打算以后人殉我?
丞相回过头,目光一冷,我有这么想过,曹家自我之后,就没有一个喜欢吃面的了。
建安二十五年,丞相很少来吃面了,想吃面的话也是差人叫我送去。
丞相吃的一天比一天少,有一次他特意嘱咐人告诉我想吃荷包蛋。
我挑了一个最大的蛋做给他,可是送回来的的蛋丞相一口都没碰过。出来的小太监红着眼说,
魏王薨了。
我急忙拉着他,问道,哪字嫩个写法,嘛意思?
缓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
一天之间,邺城挂满了白绫。
我回家收拾收拾。洗干净勺子瓢盆,我摸着那锅底,锅胎变得很薄很薄了,我大半辈子都陪着它呢。
我说,老伙计,我可能要和你道个别了。
大公子曹丕亲自来敲的门,我不待他开口就说,我问了些懂规矩的人,丞相的陵墓在哪里
我自己去,到坑就跳。我这是自由殉,可不可以不绑着? 我一大把年纪了,你看胡子都白了,绑着怪难看的。
我有点委屈的说道。
世子一愣,说道,父王遗诏,要你扶灵。
丞相生前说要薄葬,就葬在邺城旁边的高陵。
汉献帝哭的比曹丕还厉害,我突然很佩服这个男人,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演戏了,如果戏能演一辈子,那也说不好还算不算是戏了。
送行的队伍走的很慢,我看着路边的人群,有的和我一样白发苍苍,有得却像当年的丞相一样绽满锋芒。
我每一步都走的很慢。我老了,不复当年,能背着锅随丞相奔袭千里。
我撒了一把纸钱,我说,丞相啊,属下再送送你吧。千古帝王,还是贩夫走卒。当时光举起了屠刀,一样也只能引颈。
大公子立在我身旁,迟疑了一会说道,父王曾命人查探过,
初平二年 ,沛国谯县黄家堡李氏。举族迁于徐州,后父王入徐州.............就再也查访不到了。
我老泪纵横,喃喃的念叨,狗妞,狗妞。
我记起那时候,我和狗妞都是十八九岁的光景,她站在村口的老桂树下踮着脚对我挥手说,
壮子哥,不管多久,俺都等你回来。她说完,就羞红着脸跑回家了。
那时候,青葱岁月,梨涡浅笑。
可是我这一走啊,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还在失神,世子指着丞相旁边的空墓说,父王还有遗命,
及汝老,葬于旁...................
注,初平四年,曹操屠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