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送儿子去上兴趣班,方便出行起见,骑了环保电动车。这是周六清晨的七点四十五分,我们停在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等红灯。壹分半钟内,我眼看着十七位等不及的路人左右环顾,闯过来,又闯过去,不禁感慨:什么事情让形形色色的人都如此捉急呢?
恰好看到朱德庸的《在一个时代里缓慢行走》,诚如所言。其实,你真的不必急着去闯,急着去找,急着去要得到,等待的时候,用心看看偶遇的路人,他们的身体中或许住着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你。甚至,你路过的牛眼里也有一个你。
从记事起,家里就有两头牛,一头母牛,一头小牛,他们是母女关系。只不过母牛是同一头,小牛年年换,牛兄/姐总是碰不上牛弟/妹。父亲待它们很好,专门在院外建了强壮的牛棚,配了坚固的青石料食槽。入秋时节,父亲早早跟邻居们打好招呼,收来健壮多叶的玉米秸秆,捆扎,码好,整齐靠在院子四周晾晒。秋收空里,也会套上牛车,带上我跟妹妹,来到河滩上收割嫩而长的水草备冬。牛儿吃个肚儿圆,车儿装个圆满,一行三人哼着歌儿回家晚饭。
爸爸从不让我们靠近河滩,总是一个人往返几趟,才能装满牛车。有次父亲带回半袋子硕大肥美的河嘎啦,我才了解到,河滩上不仅有割草的农夫,亦满是只穿裤衩挖嘎啦的汉子,实在不宜女生靠近。夕阳西下,远远望上河滩,人们或弯腰劳作,或起身暂歇,模糊在清风来去,红霞泼洒的天地间,惹情思。
就算我们准备如此周全,漫长的寒冬仍是牛们最清苦的时节。这时,父亲经常在饮牛的时候格外关照。将玉米面用热水烫了,薄汤喇水地提过去,看着牛们一滴不落的舔干净饮料桶,父亲才放心回来。有时候我也跟出去,看牛们进食。饮料桶提过来,母牛就赶紧后蹄用力站起身,甩着尾巴蹭过来。
大眼睛,双眼皮,睫毛长长,乌珠白框内盈盈含泪,倒映着一大一小的主人。乌黑的鼻头吐着白雾的热气,大大的铜鼻环连着一条乌黑粗壮的黑皮缰绳。两只牛角开阔,顶尖向额头处弯曲,好像天使的光环。牛毛的颜色很有层次感,背脊处颜色最深,土黄里带点橙,越往肚腹颜色越浅,及至腿部内测,已是须白,四腿外侧土黄。尾巴毛色略深,尾尖带些暗棕。四只黑色大蹄子稳稳地支撑着躯干,这时你可以深切地感觉到,入冬以来,母牛瘦了。
但见它将头伸进桶里,“唧”地吸一口,然后伸出粗壮的,两侧粗糙,带些肉尖的舌头,划着圈将薄粥揽进嘴里。不一会儿,量已下掉一大半。接着,牛用下颚的力量,将桶压歪斜,父亲赶紧扶住桶。“唰-唰-唰-”,薄粥已见底了,牛舌仍逡巡着桶壁。看的出,母牛对这美味很满意。吃完抬起头来看看周围,再低下头顶一顶空了的桶,好像没尽兴。
那时小牛尚年幼,还在吃奶,颇调皮。样貌跟母牛如出一辙,只是毛色浅很多,没有角。母亲进食时,它就在一旁玩耍。有时候安静地叼几根干草嚼一嚼再吐掉,有时候突然跳起来,吓的闲散漫步的其它家禽们四散逃开。
天黑下来时,父亲将牛牵进院里的屋棚,地上是提前铺好的干净温暖的浮土。偶尔夜起如厕,看到母牛卧下来,头颈弯曲伸长,形成一个“7”字,小牛安睡在身旁,好似婴儿睡在妈妈臂弯里。那时我就想,我好想,好想靠着妈妈睡。
冬去春来,人跟草木一起复苏,包括牛的四个胃。虽然多数的草儿只是露了个绿尖尖,已是让牛们兴奋不已了。一带它下地,牛总是跑的特别快,不一会儿到达田间地头,舌头就开始唰-唰-唰-地舔地板…主人只好给它带上笼头。驾好犁,一得令,牛就开足马力往前冲。半天下来,亩半地,扶犁的人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我家牛很勤快,经常用不上鞭子。偶尔有怠慢,父亲大喝一声,牛脾气就激起来了。大蹄子跺地,弓背,低头,伸脖子一气呵成,犁已走出几大步,有时候还会因为用力过猛犁歪掉。这时候父亲就会“吁---”一声长叹,让它慢下来调整。地犁好了还要抹平,为的是保墒蓄肥。也就几天功夫,几亩地的体力活就完成的七七八八了。
也正是这几天,“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真正的春天到了。肥美的嫩青草不再羞羞答答,而是如火如荼,挡也挡不住得繁盛起来,我跟妹妹的快乐放牛倌生活也开始了。经常我牵着大牛,妹妹赶着小牛。选一处地域宽阔的草地,将牛缰绳一撒,让母女俩满山遍野打食。
我们两个小人也不闲着,采大把的野花野草编成花环;采植物的块茎,一节一节的折成耳环,手链,脚链,项链;捏碎带颜色的浆果,涂得满脸,满嘴,满手的花花绿绿;有时候也采草籽,拿去镇上的代收点换上几角的零花钱;回家路上,再顺手折几只桃花,杏花,回去修剪了插进瓶,满心小女孩生的愉悦感。
当然放牛不总是轻松,要时刻盯紧点儿。一个不留神,母牛或者小牛就害祸了庄稼。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们加长了缰绳,将牛拴在树上。可真没想到,世界上的放牛倌全跟我们一样聪明,树周边经常不是好饲处。每次出门一上午,回家牛儿却瘪着肚,父亲就瞪我们。被罚下午继续去放牛,如果晚上还是一样没喂饱,就免不了一顿打了。
不过,我们姐妹俩从未因为放牛这件小事讨到打,这多亏了乔老汉。他住在我家屋后,是一位聋哑人五保户,终生未娶。他有个外甥女在我们村办幼儿园当老师,他经常在幼儿园帮忙,教小朋友们折纸,顺带帮忙做卫生。隔壁是他姐姐家,原生家苦难,很早殁了爹娘,姐姐嫁过来时带着他,平时就帮着姐姐家干活,其中一样就是放牛。
只要正赶上,他总帮着把我们家母牛牵过去,跟着牛们溜达。安全地带时,他会折些野草茎,给我们编蚂蚱,编蜻蜓,还有蝈蝈笼子…有时候我们要跟着学,他就耐心教;实在学不会,要放弃时,他会比划着说,牛一开始肚子瘪,一直吃,一直吃,肚子才会大起来。那时是个孩巴伢子,哪里理会他那么多啊,经常没等他比划完,我们就跑没影儿了。
游荡一下午,天也擦黑了,看着牛肚到了可以交差的程度,就急着赶牛回家。可往往牛撒开了肚腹,就没那么容易放弃。你用力拉它,它稍微偏下头意思一下,又伸出长长的舌头,唰-唰-唰…你用小树枝抽它,又不舍得狠抽,照样无济于事。这时,乔老汉总是摆摆手。湾沟里采一把青嫩肥美的长叶草,在牛鼻上晃一晃。待牛抬起头,就拉直缰绳往回走,手里握着草,倒背手牵着缰绳,牛就非常配合地跟着他。
有次看见邻村的男孩骑在牛上回家,很潇洒,我也想尝试。几次扒着牛的脊干想上去,都被牛嫌弃地避开,非常沮丧。乔老汉见了,扇着鼻子,劝我不要上去,我却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可对方是牛啊,倔脾气对牛脾气,一点儿都没讨到便宜,还粘了一身牛毛。最后,乔老汉看不过,就给我抱上去。事实证明,很多事情没有看上去完美,我一沾牛背,牛毛都飞起来了,搞得浑身刺痒,喷嚏连连,眼睛迷的睁不开…
后来仔细对比了男孩家的牛,才知道两牛分属不同品种。人家家的牛,牛毛短,油光水滑,不易掉,是肉牛;我家的是普通黄牛,耕牛,毛长,易褪,还有牛虱…男孩家是放牛世家,专注放牛二十年多年,连男孩都是在牛场里出生的。虽然我曾经一度为没能完成骑牛背漫步的愿望羡慕嫉妒恨,深陷沮丧,可转眼就被学习成绩平衡回来了。
春夏两季的暴食暴饮,让牛们肚腹胀圆,可对牲畜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这不,小牛开始经历生长痛了,越来越多的规矩等着它。没成熟到打鼻环前,小牛需要戴上用软绳特制的笼头。刚开始被主人牵着,经常会摇头晃脑地挣扎,抵抗不过就只能接受。等到能接受,也就到了“出家”的年龄。母牛居家时间长了,体力不支或是养育力不行时,也会被“出嫁”。
当牛要被接走时,主人便给牛换了一副新笼头,一根新缰绳,眼泪滴滴答答地心存不舍。牛是最通人性的,牛也变成了人,只是不会说话而已,眼睛一直看着主人,不想迈开步子。牛虽然做了一辈子牲口,但是已经和人一样,把多年来埋藏在心里的所有情感表达出来,就在牛那一步三回头的目光里。老牛出嫁了,小犍牛哞哞地叫了三天,叫得声音嘶哑,叫得滴水不沾,叫得人举手无措,给撒再好的草料也不吃,就那样哞哞地叫着,这可能是牲口们表达想念和不舍的唯一方式吧。
不过,不管离别之痛多么伤,总得为新生命愈合。父亲仍是无微不至,小心谨慎地关注着。终于一个深秋的清晨,仔儿落下来。母牛还在产胞衣,这只小小的,多毛的,湿嗒嗒的小伙子,已经干净了,冷风中可怜地瑟缩着,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用它的湿冷的唇皮寻找母亲的乳头”。母亲回过头,清澈的眼神已看不出悲伤的颜色…
“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残阳”,牛的一生何不似人的一生,春耕秋收,上场时竭尽全力,闲歇时安心供养;对下代疼爱,但不做过分奢望,能活个舒坦的模样,足矣。
“生命会找到他自己的出路。”-《侏罗纪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