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云:
门轻轻地打开,我看到安娜进来,像一阵清风扑来,如此可爱,鼻子嘴巴耳朵小巧精致地点缀着她的面容,眼睛葡萄般圆溜溜的盯着我,整个世界都映在她的眸子里,然后她抬起右手笨拙的向我挥动,我开心的笑了····
我醒了,爸爸和临床的病友正睡着,我向门口望去,脑海中浮起了今天早上第一次见到安娜的情形:门轻轻地开了,几个护士进来,当最前面的那位护士让开的时候,安娜进入了我的视线,那一刻,亲云,你知道吗?我惊呆了,她的脸像剧烈撕扯过一般被烧的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红白混溶凹凸不平,安娜看上去还不到一岁,在护士的怀中安静的张望着,两只小眼睛被毁得只剩下两只瞳孔在好奇的窥视这世界,任何一个第一次看到安娜的人都会感到难以接受,亲云,太残酷了,太不公平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家里肯定发生了大火,你也许会这么想,或许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但是爸爸告诉我,小安娜是医院捡回来的,不是因为烧伤的,而是硫酸。你知道吗?我的脑海马上浮现那些成人世界的家庭纷争,而小安娜成了一场纷争报复的牺牲品。天灾人们抱以怜悯,而人祸激起愤怒,但我沉默了。
护士们耐心的照顾着小安娜,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愿意这样叫她,感觉很美,每当路过看到她哭闹,我都会不由地担心,护士们会不会不耐烦呢?普通孩子哭闹都会惹人心烦,更何况安娜她····
几天下来,我注意到小安娜的烧伤程度比我刚开始留意到的要严重得多,鼻子只剩下两个小洞,嘴巴辨不出双唇,耳朵被熔毁堵住了,左手的手指全没了,你知道吗?更难以想象的是她睡觉时,眼睛是睁着的,她失去了美丽的睫毛和眼帘。亲云,你能想象这是何等的一段经历啊,敢都不敢想,幸好小安娜也不会留下那段记忆,否则噩梦会缠着她。
令我感动的是,年轻的护士们都很有爱心,特别是一位每天为我们打扫病房的张阿姨,一天护士长来检查病房卫生,结果她对卫生情况很不满意,然后就自言自语的抱怨,“病房没搞干净人到哪去了,肯定又是抱她的宝贝去了”,而她的宝贝正是安娜。
临床的是一位7岁的小弟弟,坐火车时额头被开水轻微烫伤了,但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每天在病房打打闹闹,欺负他的小表哥,妈妈,奶奶,全家人没点办法,都顺着这个小皇帝。曾经听过一个心理对话的电台广播节目,一位听众打进电话说自己是残疾人,因为父母的原因几根手指在事故中折断了,从小受人嘲笑欺负,性格变得自闭自卑,沉默寡言,他问主持人自己该怎么办。当时主持人毫不留情骂了他:你这算什么啊,让你如此抑郁,不就是掉了几根手指吗?你去医院逛逛吧,多少人在病床上等着死亡的降临,他们在经历着什么,你能理解吗?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可贵呢?我看你这种人,就应该到太平间逛逛,你才发现你是多么的幸运。而或许每一个看到过安娜,为她的境地怜悯愤怒的人,也不忘感谢上帝对自己眷顾。与安娜相比,我们这些困难这些苦恼这些遭遇,真的算的了什么呢?
亲云也许你会唏嘘安娜的悲惨遭遇,这是一种静止的同情,可是当时间开始流动,安娜的不幸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当她长大,开始对“容貌”有了意识,她将怎样去面对自己,然后又怎样去面对周围人异样的眼神,更可怕的是她要怎样去接受她的身世,她的人生轨迹会不会滑向上面那位断了手指的残疾人,未来她将何去何从,在这样一个难以让人信任的社会,这个问题像深渊一样太可怕。这让我想起高中同学欧明珠的遭遇,我忘不了他在教室的嚎啕哭泣,我初中曾亲眼看到有同学当面骂他:你的样子让我怕。
事实上,亲云,安娜的未来也不尽是那样。让我告诉你安娜的一生吧。安娜在医院度过了她童年的六个春秋,在这六年的时光里,年轻的护士们细心的呵护着她,她每天穿梭在医院的走廊过道里,每天跟着张阿姨打扫病房,来探病的好心人总会给她拎一些衣物食品。安娜的故事传遍了每一间病房,但她对自己一无所知。五岁那年她问:姨,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我有爸爸妈妈吗?而到了七岁这年她直接就问: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她每天不厌其烦的问,甚至哭闹着问,最后一个人躲到花园的墙角。五岁以来,安娜的脾气就有些变了,她开始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目光,她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看到她,总会突然哭起来。她以为是自己的手,因为她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她变得不再喜欢穿梭于走廊和各个病房了,而是躲到花园里谁也看不她,直到忙完的护士站在花园大声的喊:安娜,回来吃饭咯。但是她还是要问,有一天护士长不耐烦了,她告诉安娜:安娜啊,你没有爸爸妈妈了,你的爸爸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死去了,知道吗?以后不要再问了。事实上,在这医院的日子里,对于安娜的态度分成了两派,一边是年轻的护士和打扫卫生的阿姨,她们同情安娜,无微不至的照顾安娜,想要把安娜一直留在身边。可是年长的护士长和医生们不断提出要把安娜送走,他们的理由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分心来照顾安娜会影响到医院正常工作,再者安娜这么大了也需要正规一些的教育。
在护士们的眼中大家觉得安娜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毕竟当一个孩子没有父母,感到失落也是正常的,每天晚上大家闲下来的时候她还是会和大家开开心心的吵吵闹闹。其实,那只是安娜要远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坚强乐观得多,虽然护士们极力把所有的镜子藏起来,可是每天晚上反光的玻璃窗户早就把她的脸照的一清二楚。
这一年,护士长狠下心要把安娜送走了。年轻的护士不能接受但他们没有办法,只有承诺一有空就去看她,然而安娜安静的接受了这一切。没有爸爸妈妈的世界,哪里都不属于自己。秋天,安娜进入了残疾儿童慈善园。
但是她讨厌这里的孩子,她一个人独来独往,而薇安的出现改变了她的生活。每天中午自由活动的时间里,安娜总是一个人到综合楼后边的梧桐小道去散步,渐渐地她发现有一个和她一样毁了容的女孩总是这个时候,横过梧桐小道钻进花园。安娜跟了上去,她注意到薇安的手里拿着一只瓶子。薇安在灌木后边蹲了下来,她把瓶盖打开,安娜看到,她在给一株月季浇水。
你好,我叫安娜。你呢?
我叫薇安。
任何一个人孤独的活着,并自足其中,那必定是有所寄托的。安娜明白,这株月季就是薇安的寄托。就像今后5年的时光,薇安成了安娜的寄托,安娜成了薇安的寄托一样。安娜以为,她和薇安可以就这样一直形影不离的生活下去。但是,12岁那年的春天,薇安变了,从去年起,安娜就感觉到薇安变得冷漠了,她总是试图挣脱安娜的捆绑,一个人躲到一个未知的角落。然后安娜就找遍每一个角落,然而每次都是薇安的哭泣声暴露了她自己。四月安娜穿过绚烂樱花,伴雨梧桐,她失魂落魄的寻找薇安,在爬山虎墙下,薇安起伏的抽泣。安娜远远地看着她不敢过去。突然薇安直起身仰起脸,泪水漫过她凹凸不平的面颊,指着安娜大吼:滚开,滚开,快滚开,你这个丑八怪·····她的哭声更大了····丑八怪·····她又伤心欲绝的骂了一声,跑掉了。只剩下安娜一人呆呆的站在那儿。第二天,薇安消失了,她逃出了慈善园,在等待薇安消息的日子里,在没有薇安的世界里,生活的惯性突然脱轨,安娜失了魂一般整天忐忑不安,心不在焉。她又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一样孤苦伶仃。
不,她要去找薇安,安娜费了好大得劲逃出了慈善园。她幻想找回曾经快乐的时光,薇安骂安娜是丑八怪,其实是在骂自己,安娜明白。结果安娜沦落街头,她天真,她一无所有,她甚至都不敢与人说话。有一天,安娜向一位叔叔乞讨。霍青看到安娜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位记者的同情心和职业嗅觉必然导致了安娜的事迹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但是薇安在她生命的海洋里永远的沉没了。安娜的故事报道后,60来岁的刘游夫妇收养了安娜,而安娜再也不想回到慈善园了。
十年前刘游夫妇二十多岁的儿子在事故中离去了,十年来他们心不在焉的过着日子,人生的杠杆失去了支点,而漂泊至此的安娜也许可以平衡这对老年夫妇的生活。融入两个充满爱心的老人的世界并不难,但是要融入到学校的生活学习中对安娜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安娜上学了,她在慈善园时基本上学完了小学的知识,而这次她进了大名鼎鼎的十五中,开始了和正常同龄人的初中生活。她之所以敢进入这里,就是因为她深信自己是正常的。但是,她依然是独来独往,每天低着头躲避无处不在的异样的目光,班上的同学对她非常友好,但是这种友好完全是出于同情的友好,充满了距离感,没有人真正愿意与她作朋友。但是,面对这样一个自卑内向的女孩,别人又怎样与她作朋友呢?安娜后来参加了校跳远队。从此同学们眼中那个独来独往的丑女孩每天出现在操场的跳远场,她用汗水,用每一次奋力的起跑,优美的腾空,扎实的落地来构建自己的世界。五年里她拿了许多市省国家级各种奖,这个听话的孩子真的把阳光带给了刘游夫妇。
可是当高考即将到来时,刘游夫妇不得不为安娜的成绩担忧起来,夫妇俩都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安娜走得更远。安娜很努力,可是她的成绩实在是太差太差,高考成绩少得可怜,她知道不会有人怪她。但是她的人生又开始走进未知的雾里。安娜的学校生涯就此结束了,她每天呆在家里,陪着刘游夫妇,老两口倒也满足。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20岁生日那天,许多关心她的人来看她,收到了不少礼物。但是有两个人送了同样的礼物,这份重复的礼物让安娜特别好奇,这是一本蓝色封面的精装书,封面上赫然印在《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海伦的故事狂风一般打破了安娜平静的世界。她一口气读了三遍,每次看,她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然后捧着书在屋里兴奋地乱跑,她第一次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暗下决心,要独立而不是寄托。
新生的安娜报了市里的跳远队,又到书店买了一堆心理学,残疾人心理学的教材图书。每天去跳远队练习回来,她就埋头在这些书里。晚上她喜欢到河边散步,思考各种各样的人生的问题。可是一天晚上安娜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散步时,前边的狗吠声愈来愈大,再走近,安娜听到了有人哭泣的声音,最后他看到一位男生坐在河畔的护栏上,双脚伸向水面。安娜吓坏了,冲过去一把将他扯了下了。
“不要管我,让我去,不要管我”他挣扎呼喊着,而安娜就这样一声不吭的死死的拽着他。从近处看,这个泪流满面的男生长得十分俊俏。
最后一笙停止了挣扎,只有他的哭泣声在河流上静静地飘荡,他瘫坐在地上,那只狗绕着他们转个不停。安娜依然死死的拽着他。
“和我谈谈吧,你怎么啦”安娜说。在这个夜里他们互诉苦肠,一同哭泣又相互鼓励,他们约定每天晚上来这里聊天。安娜总是给一笙大声的背诵海伦的故事,他们一同学习和探讨心理学。
五年后,安娜和一笙结婚了。安娜很丑,一笙很帅气,但是所有人都祝福他们。一年后,他们在市里成立了第一家残疾人心理咨询室。政府,残联以及慈善机构的支助下,咨询室免费为残疾群体服务,深受好评。
不久,安娜怀孕了。可可出世的时候,白白净净,两只眼睛像葡萄一样圆溜溜的,看到可爱健康的女儿。安娜和一笙相互拥抱着哭了整整一夜,但是安娜心中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一笙永远也看不见他们女儿可爱的样子。
亲云,我喜欢用文字把岁月一笔带过,因为时光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