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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招弟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漆黑的夜晚,独自一个人走过的那条长街,还有父亲那流着泪的一跪。
那一年招弟才五岁。深秋时节,太阳落幕,慵懒的阳光透过浓稠的云,无心地洒落寥寥的金色,给大地铺上一层色彩。秋风掠动窗框上破碎的窗纸,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整个庭院又是那么安静,静得招弟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家里所有人都去了镇上的医院,只为了给母亲接生,迎接没有出生的弟弟。
好在他们还留着一条叫小男的黑狗,给招弟作伴。此刻小男正卧在招弟的脚边不停地舔着招弟的手掌,嘴里不停地呜呜叫唤着。
“小男,别叫,我也饿。”招弟抚着它颈部的黑毛,忍不住往它身上靠了靠,只有这样,才多了一丝温暖。
夜幕渐临,就像老人的回光返照,整个堂屋变得更加明亮。
1
招弟是个女娃,她的乳名叫小婢。从出生开始,自己就不受家人待见,爷爷取了小婢的名字,意思就是婢女。
“招弟,你要是个男娃那就好了。”这是母亲对招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你出生那天,爷爷知道生了是个女娃,当场就瘫倒在堂屋,半天都起不来,缓过神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上香给祖宗谢罪。你奶奶坐在大门口哭嚎起来,连饭都不煮。”
“娘,为什么他们不喜欢女孩子,奶奶不也是一个女的。”招弟想不通,每次母亲说这件事情,招弟就拿奶奶对比。
“咱们黄家三代单传,想多生一个娃都要不到。以前还好每代生的都是男娃。而这次,娘居然生了你,爷爷奶奶担心黄家绝后。”母亲苦笑着摸了摸招弟的头发,耐心地解释道。
母随子贵,生了女娃也让母亲在家里的地位低了许多。月子刚过,就开始负责早起给一大家子煮饭,还要浆洗全家人的衣服,找猪草,喂猪。母亲也拼命地操劳,想通过劳累来清洗没有生下男丁的过错。
也许是不甘,更为了破解这个三代单传的诅咒,父亲到街上找了个先生占卜。那瞎眼先生掐指算了半天,说黄家有男丁的福祉,不要太担心,下一胎保证是个男孩。只是要给女娃取名字,最后求来了招弟的名字,还撕了一张红纸,用毛笔写下正楷的三个字“黄招弟”。父亲封了红包给先生,双手用力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小心地接过红纸。
父亲兴高采烈回到家,看到爷爷坐在堂屋之上。
“爹,我上集市找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说我们有男娃的福祉,就是要把小婢的名字改成招弟。你看,是不是上户口大名叫招弟,口名还是叫小婢。”父亲走到爷爷跟前小声地说道,双手递上先生写好名字的红纸。
爷爷听闻,站起身,半截没抽完的香烟随手丟落,抿着嘴巴接了过去,哆嗦地打开纸条,伸直手臂,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说道:“招弟,黄招弟,黄家招进小弟弟。好!这名字好,真乃高人啊。以后,别再叫她小婢,让大伙都改,就叫招弟,黄招弟。哈哈!”
爷爷那浑黄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起身来到神龛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把先生写的字小心地压在香炉底下。就像他春天播下的谷种一样,满脸的虔诚。
母亲也为了能再招来男孩子,直接把招弟当作男孩子养,剪短发,穿男孩的褂子,就连玩具都是父亲小时候玩过的木头枪。
“娘,我想玩布娃娃,小美都有,我不喜欢那些木头刀,还有枪。”招弟的不满只能在母亲面前叫唤一下,如果在奶奶面前叫,换来的就是一顿胖揍。
爷爷奶奶除了喜欢叫招弟的名字外,他们还是很不待见她,这个女儿身占用了黄家的血脉传承,就是一宗罪。
“女孩就是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赔钱的货。”奶奶总是有意无意地念叨着,有时气不过,拉着才刚会走路的招弟,塞了把比她还高的扫帚,说道:“招弟,去把地扫了。”
“娘,招弟还小,我来扫吧。”这个时候,连母亲总是赔着笑,从招弟手里拿过扫帚赶紧把地扫了。祖母在身后狠狠地唉了一声,让抱着招弟的母亲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也许先生给算的卦有灵验。在招弟四周岁的时候,母亲又怀上了,随着肚子一天天隆起,家里的地位也在不停上涨。奶奶兴高采烈,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便是净手后点起香烛站在祖宗牌位前低声祷告,希望祖宗显灵,给黄家送个男丁传宗接代。
“神灵保佑,祖宗显灵。请赐一个男丁给我们黄家,我们全家做牛做马也要偿还这份恩情。”奶奶虔诚地给神龛上的神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又作揖半晌才离开。
招弟从内心感觉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父亲长年在外面做工,偶尔才回去一次。招弟盼着父亲回来,又不喜欢父亲回来,每次父亲回来自己就被赶去和奶奶一起睡。
说实话,奶奶的被窝没有母亲的暖和,自己又不敢猫在奶奶的怀里。每次招弟要去奶奶房间睡觉时,都故意拖到很晚。看到奶奶进房间熄灯了,招弟才敢小心地推开房门,掀开蚊帐,爬上那老式的木头床,来到奶奶床铺的另一头,躺在靠里的一角,被子盖着半个肚子,只能挺得直直地猫着。
“被子盖好没有?”
“嗯。”
“不和奶奶一头睡?”
“不。”
“睡着别乱蹬!”
“喔。”
“睡吧!”
“好!”
招弟心里还是带着对奶奶的畏惧,瞪着大大的眼睛,心里渴望着天快点亮,直到自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2
随着母亲二胎出生时间的临近,爷爷和父亲也从外地辞工回到家里等待着孩子的降临。
爷爷回到家,先在房间外看了看卧床休息的母亲,尤其是看到那高耸的肚子时,爷爷开心地笑了,就像秋天水稻丰收时节,看到田间沉甸甸的稻穗,还有一望无际的水田,那快乐细细地镶嵌在脸上每一根褶皱里。
爷爷微笑着点点头:“招弟娘,你要好好休息,这是给你买的一点糕点。”
示意母亲好好休息,放下一盒糕点,爷爷转身去了下堂屋,那里是奶奶的房间。招弟倚在门口,鼻子嗅到祖父身上的烟草味,刚要张口叫他,爷爷却转身走了。
父亲溺爱地摸了摸招弟的头,俯身把她抱进怀里,轻声说道:“招弟,想爹不?”
“想,我天天想爹呢。”招弟坐在父亲的手臂弯弯里,难得坐得那么的高,甚至可以看过父亲的头顶。招弟心里一阵激动,自己也让父亲给举高高了,下次就不要眼红小美了,每次小美出来玩的时候,都是她父亲抱着,整整高自己一大截,难怪她每次都那么高兴,原来父亲抱着和娘抱着的感觉不一样,父亲抱着更有力量。
招弟正想张开手臂抱住父亲的脖子时,房间里母亲却说话了。
“招弟她爹,你过来给我腰揉一揉,好酸。”母亲在床上向里翻了半个身子,露出后背侧躺着。
“嗯。”父亲笑了笑,轻轻把招弟放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橙黄色的小木梳,正要递给招弟,可是看着她头上那短得可怜的寸发,笑了笑,弯起食指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走进房间。
那小木梳也让父亲随手塞到母亲的手里,一边小心地给她按起了后背,小声地说着话。
招弟站在门口半晌,无趣地抿着嘴咬着唇上的碎皮,手指缠绕着,转身回到厨房的灶台前。灶口里的火早已熄灭,但那乌黑的灰烬,却让招弟感受到一丝温暖。那只小黑狗也是百无聊赖地走到招弟面前,摇晃着尾巴,呜呜叫着,趴在招弟的脚面上。
傍晚,父亲在杂货间用几块木板搭了个床,上面铺了一床棉被。当天晚上,招弟一个人躺在这个破烂的床上,窗外渗进来的月光,照在床前,落下残缺的碎影。整个夜晚是那么的冷清,好想能窝在母亲的怀里面,可是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躺着。秋风从破烂不堪的窗户吹了进来,招弟身上一阵凉意,真的好冷,只能紧紧地蜷缩着,把手夹在大腿间。如果自己是男孩就好了,母亲也不要再生一个,那样自己也可以和母亲一起睡,可惜呀。不知道什么时候,招弟才在迷糊中睡着了。
清晨,朝阳初升,公鸡啼鸣,全家人也准时起床,各自忙碌起来了。
“招弟娘,你就躺着休息,这些活让我来做。”
自从爷爷回来以后,奶奶脸上多了一分春色,仿佛年轻了几岁。她心情舒坦了,手脚也麻利许多,平时母亲做的事情,都让奶奶抢着做。
“娘,没事的,以前怀招弟的时候,我也不是要做这些家务活。”母亲虽然挺着大肚子,一辈操劳习惯了,还是见不得眼里有活。
“那怎么能一样呢。”奶奶闪着光芒的眼睛看着母亲的肚子,满脸笑意挥手让母亲去房间里休息。就连看招弟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温情。
临产的这段时间,母亲难得过上清闲的日子,差不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奶奶都会炖好一碗鸡汤,亲自送到床前,喂母亲全部喝完了才满意,在她眼里,这碗鸡汤就是喂给她没出世的孙子,一点儿都不浪费。
“娘,鸡汤你也倒点给招弟喝吧。”母亲小声说道,望着床边瘦弱的女儿,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你怀娃都不够吃,哪能轮到她,每天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我三四岁时闹饥荒,天天啃树皮子,不也活得好好的。”奶奶把碗一顿,转身拉着招弟的手,“走吧,这么大的女娃子要懂事了,去厨房烧水去。”
招弟只管烧火,那红红的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就像过年时天空爆炸的烟花那么漂亮。红色是那么好看,隔壁家的小美身上穿着都是红色的衣服,扎着小辫子,上面挂着两个紫色的发卡,好漂亮。不像自己身上穿着的,上衣是灰色的,裤子是灰黑色的,还有头上的短寸发,没有一样是自己喜欢的。
不过头发短还是有好处的,可以每天洗头,还干得快。奶奶七八天才洗一次头,走近都能闻到臭味,每次用胰子搓洗,要用半天时间。娘也是,现在她肚子太大,弯不了身子,只能由招弟帮忙搓着头发,胰子的香味很好闻,还有那些细细的泡泡,在阳光下变成了七彩的小球,轻轻一吹,就飘到半空,好漂亮。可是,在招弟心里,短头发虽然方便,但是她还是喜欢长头发,就像邻居家的小美,风吹起来,飘逸着,真好看。
每次和母亲说,她总是搂着招弟说道:“只要娘生个弟弟出来,你就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花红衣,还能留长发。”
招弟猜不透大人的想法,生弟弟和自己留长头发有什么关系,还有招弟这个名字,也没有小美的名字好听。为什么每次看到爷爷奶奶叫她的时候,脸上总是多了一分幸福的感觉。唉!他们开心就好。
希望母亲多喝点鸡汤,生个弟弟出来,只要能让自己留长头发,穿红衣,招弟宁愿不喝。
3
这天晌午,招弟正准备烧火煮饭,突然听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的母亲大声地叫唤了起来,“招弟,快去找你爹,娘要生了,肚子疼。”
招弟跑进母亲的房间,看到母亲捂着肚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招弟不敢迟疑,连忙跑出门口,朝着自家的菜园子跑去,家里的大人都在菜地里挖地垄,准备种萝卜。
黑狗小男看到招弟跑出门,也汪汪地叫着,撒开腿跟着招弟跑出来。
“爹,爷爷,奶奶,我娘肚子疼,她说要生了。”招弟还没跑到菜园子,就大声地叫了起来。
“啥?肚子疼,别种了。快,都回家去。”父亲抬起手中的锄头,也顾不上满脚的泥巴,迈开腿就往家里跑去。
奶奶也是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工具,看看要来不及了,索性提着一个簸箕,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头子,东西你全部收回来,我先回去。儿媳生娃,还是要我在才行。”
爷爷急得满头大汗朝奶奶挥了挥手,急匆匆地收拾着,嘴巴里嚷嚷着骂道:“生孙子没有我也不成呀。娘呀,这么多我一个人也收不完呀。”
“招弟,这里还有一担簸箕,你慢慢担回来吧,我也先回去哈。”爷爷手上扛着两把锄头,又挂着一个簸箕,歪歪扭扭地向着家里小跑回去。
刚才热闹的菜地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招弟一个人站在垅边,还有半截没有种完的地垅,几棵菜苗也随意地扔在垅沟里,那两个簸箕躺在菜畦里,斜挎着放着还有一根扁担。
招弟走了过去,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几棵菜苗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再回填,好不容易把菜苗种好。招弟看了看自己种的菜垅,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小心地将扁担两头插进簸箕把上的绳子里,然后直着腰走到扁担的中间,踮起脚,招弟用力地把簸箕担起来。虽然簸箕是空的,可是对于五岁的她来说,还是太过沉重,招弟只能尽力地挺直胸膛,缓缓在泥土路上慢慢地走上大道去。身后跟着吐着舌头的小黑狗,屁颠屁颠地往家里走去。
家里很安静,大门也没有关,招弟把簸箕放好,来到厨房的灶前,里面的火已经熄灭了。再走到母亲的房间,里面空空的,整个房子没有一个人。
招弟肚子饿了,她想烧火,可是没人煮饭烧火也是没有用。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招弟累了,坐在大门口等着,等爹把她想起来,回来接自己。
太阳渐渐西斜,暮色就像是洗了毛笔的水,渐深亦浓。招弟不知道家里人去了哪里,自己就像是被遗忘的小孩。
突然间,招弟心里亮光一闪,想起父亲曾经有过,为了这胎能顺利生产,在家里找接生婆还是去镇上的保健院生产,和爷爷争执不休。
对了,母亲他们一定是去了镇上的保健院,我要去找娘。招弟心里想着,走到厨房拿起勺子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喝了,有水撑着肚子总算是不那么难受。
从家里到镇上保健院,要走五里地,之前因为肚子疼爹爹背着去过一回,路自己依稀还记得。
关好大门,招弟带着黑狗小男迎着暮色就朝着去镇里的方向走去。
山边已经是墨色的深黑,最后一丝光亮也终于让黑夜给吞噬了,凉冷的秋风掠过山梁的老树,带来一阵透心的寒意。
招弟望着眼前陷进黑暗的分岔口,又回头看看一样黑寂的道路,摸了摸身边的小男,朝着印象中的左边路口走去。天已经黑了,寒冷的秋风吹着招弟直打哆嗦,她又冷又饿,走过漫长而漆黑的大路,陪伴着她的只有那条和她一样恐惧的小黑狗。只是招弟没想到的是,自己走错了路,一样是五里的路程来到了另一个小镇。一人一狗,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昏黄的路灯下,留下一长一短的身影,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娘,你们在哪里呀,我好害怕呀。”招弟饥渴交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一个拐角小声地哭了起来。
还好,路过的一个大娘看到招弟,走过来小声地问道:“小孩子,为什么半夜一个人在这里?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我要找我娘,她来保健院生弟弟了。”招弟抺着眼泪说道。
“医院离这边不远,我带你去找你娘吧。”大娘心疼地牵着招弟的手,向镇上的保健院走去。
可是,走遍整个医院也没有问到今天有接收有哪个孕妇来生孩子。
“小娃娃,天也晚了,我陪不了你,还是把你带去派出所,他们会帮你找到你娘,好吗?”
大娘最终还是把招弟送到派出所里。
从招弟口中了解的零碎信息,警察联系到招弟所在的村委会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招弟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派出所门口一阵急促又熟悉的脚步声。只见父亲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双眼通红,一把抓住招弟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还不等警察说话,抬起手一巴掌抽在她的屁股上,扬手又要打,却被警察给拦了下来。
“你这样打孩子可不行啊。”警察说着把招弟拉到身后护着。
招弟不敢动,眼泪汪汪,屁股却是火辣辣地疼,哪颗无处安放的心,此刻却真的落了下来。
黑狗小男也呜呜地叫着,咬着父亲的裤腿不停地甩着头。
父亲抺了一把眼泪,也没有再打,而是拉过招弟,直接双膝跪下,“招弟,来跪下谢谢我们的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