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坠落的刹那,伶瑶的大脑一片空白,双手却毫不犹豫地将敖绍护入怀中,像玉山上护崽的母猴般,有着本能的保护欲。
“咚”的一声,身体如针般插进了海水中,冰凉的海水立刻从四面八方层层叠叠地包裹、挤压过来。
伶瑶呛了一大口水,咽是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胸腔传来要被挤爆的刺痛。原本被她保护着的敖绍,不知何时反客为主,将她护在怀中,不断为她渡去空气。
直到空气再度充盈整个胸腔,敖绍才放开她。
缓过神的伶瑶惊讶地发现,自己周身泛着浅蓝色的荧光,在这漆黑的海中格外明亮。
她不解地看向敖绍,敖绍笑着指了指她的心口,她不懂他的意思,却隐隐觉得这应该与她体内他的灵力有关。
敖绍牵着她,向更深处游去。荧光随着两人的动作缓缓流动。
这是伶瑶第三次潜入海底,感觉和前两次都不相同。第一次救阿冉,巨大的八爪鱼怪让她恐惧;第二次和萧潜水,海底瑰丽的景色让她欢喜得目不暇接。而这一次,她感觉自己恍若化成了一尾鱼,生于海,长于海,周遭的黑暗宛如母亲的子宫,温暖地包裹着她,让她的心安定祥和,忍不住想长留于此。
不知敖绍是否有相同的感觉,一直带着她向更深处潜去。她忽然想起萧曾说过,南海底幽冥鬼族的传说,不禁有些担心地拉了拉敖绍。
敖绍拉着她落到海底,绕到她身后,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执起她的手。卷着他低沉声音的气泡自耳边飘过,伶瑶按他的指示猛地从掌中推出一道火灵。
只见火灵所到之处海水分开,火光幻化出一个个大红灯笼,为漆黑的海底带来一片光亮。
火灯笼的光转瞬即逝,然而一霎的明亮已经让伶瑶窥见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景致。
她又惊又喜地看向敖绍,敖绍带着她转动手腕,在她耳畔又吐出几个卷着话语的气泡。
他的声音远远近近,像来自深海,又像发自她内心深处,瞬间点亮了伶瑶的黑眸。
她静心凝气,闭上双眼,在脑海中一番想象,猛然出手,红色的灵力如火箭般飞射而出,勾勒出一幅活灵活现的画卷。
幽暗的海底,红色的灵气化为丝线,描绘出错落有致的房屋,笔直宽阔的街道,熙攘往来、身形各异的行人,夹杂着海底特有的鱼群、摇曳的海草和五颜六色的珊瑚丛,陆海合一,美不胜收。
伶瑶十指弹动,红色灵气宛如有了生命般,不断地变幻、勾勒、描绘出她心中之景,以昙花一现的美景对抗着幽蓝的黑暗。
忽然,伶瑶长袖一挥,一座华丽的大屋出现在眼前,两名身着华服的人影立于屋前,执手相看,四周聚满了人影,好似在庆贺着什么。
随着伶瑶手腕的转动,两人走进屋中,面对着一名老者下跪行礼,动作姿势一如当初的青龙王与太真。敖绍突然明白,这应该是伶瑶梦想中册封龙王妃的场景。
伶瑶沉浸在幻想中,红色的灵线将她的梦境一一呈现。那样华丽而幸福的梦想,即使线条简单,即使转瞬即逝,也能让观看的人感受到其间浓烈的情意。
伶瑶玩得不亦乐乎,无意间惊扰了海底的鱼群,成千上万的小鱼聚集成一股巨大的海龙卷向两人冲来。
伶瑶被吓呆了,敖绍将她拦腰一抱,飞快地向海面上躲去。敖绍游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冲出海面。
伶瑶抹去脸上的水,看着敖绍似怒非怒的表情“噗嗤”笑出声来。
敖绍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还笑,差点没命你知道吗?”
伶瑶搂着他撒娇:“我才不怕呢!有你在,我就不会受伤。”
敖绍挑挑眉:“这么信我?”
伶瑶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难道这张嘴说出的话不可信吗?”
敖绍笑道:“以问题回答问题向来是我的专长,夫人何时偷学去了?”
伶瑶调皮一笑:“你猜。”
敖绍心中愉悦万分,托着她的脑袋又吻了一阵,才拉着她上岸:“回家了?”
“好。”
黑夜笼罩了整个海洋,新月如钩,从薄薄的云层后透出迷蒙的白光,在沙滩上映照出两个手牵着手的人影,紧紧相依,长长地跟随着。
伶瑶的美梦没有持续多久,子夜时分,剧痛如期而至。
伶瑶自梦中疼醒,疲倦的神志尚无法聚拢,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强忍着不愿让身旁的人发觉,可绞扭起来的身体惊动了抱着她的敖绍。他缓缓睁开了眼。
伶瑶扭曲到极致的面庞让敖绍登时瞪大了眼,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
伶瑶冷汗涔涔,只是摇头,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不愿说。
敖绍立刻叫人去请大夫。老医师来了仔细诊断后,确认她是中了毒,却不知是何毒,如何解之。
敖绍大怒,正要撤换医师之时,伶瑶终于缓过神来,扯着他的衣袖,请他息怒。
“我、我没事了,这毒不会要命,只会让人在每夜子时疼痛难忍,熬过子时就好。”
敖绍秉退众人,将她搂入怀中,心疼地问:“怎么会中毒?”
伶瑶语噎,不知该不该如实回答。
犹豫再三之后,嗫喏道:“这、这本是蚩尤中的毒……”
敖绍抱着她的身子不出所料地一僵,伶瑶连忙解释道:“仲卿,你不要生气,我帮蚩尤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解释好吗?”
敖绍压着怒意道:“说。”
“我替他受毒,是想求他一件事。”
“什么事?”
“解除我们之前的约定。他助我成为龙王妃的条件是我替他做件事,但他一直没告诉我究竟是何事。我怕有一天他会要我伤害你,我做不到,但我也不想成为言而无信的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中止我们的交易。”
额间的汗水尚未干去,伶瑶的黑发一缕缕贴在额角、脸颊上。她面色苍白如雪,发紫的唇上还往外渗着血丝,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临风的芦苇草,轻轻一吹便能将她折倒。
她的眼中溢满了惶恐与乞求之色,生怕敖绍不能接受她的解释。
敖绍见状,心中一软,长叹一声,替她抹去唇上的血迹,半怒半怨地将她揽回怀中。
伶瑶知道敖绍原谅了她,松了口气,又道:“还记得我在欧丝女儿国时说过,怀疑蚩尤背后有人吗?”
敖绍心里咯噔一响,稳着情绪道:“记得。”
伶瑶说:“蚩尤说,给他下毒的人让他夺取河图洛书和伏羲九针,所以我也想通过这毒,追查出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那你查出了吗?”
话语之间,伶瑶敏锐地捕捉到一阵细不可闻的轻颤。她一时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敖绍的颤抖,还是她心中的颤抖。
一番思量后,她决定据实以告。
她退出敖绍的怀抱,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道:“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云宓王姬。”
敖绍面不改色,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这细微的变化本应无人能察,可伶瑶偏偏丝毫不差地感受到了,心中顿时一凉。
短暂的失神后,敖绍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问道:“你在试探我?”
伶瑶本能地垂了下眼帘,鼓起勇气问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是她,你会怎么办?”
敖绍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办?”
“我一一”伶瑶不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
敖绍盯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伶瑶,你不相信我。”
听出他无奈之中暗藏的薄怒,伶瑶顿时慌了,连忙说道:“不、不是这样的,仲卿!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敖绍不语,任凭伶瑶焦急地辩解。直到她词穷语尽,几乎落泪,他才猛地将她推倒在床上:“你说,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抹去你心中的不安?”
未等伶瑶回答,敖绍的唇已狂风骤雨般地碾压上来,熟悉的触感让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有了回应。她再也无法思考,反射性地顺着敖绍的牵引,为他湿润、舒展,宛如向阳的葵花,无法抗拒太阳的光芒,只能迎日绽放。
云雨之后,疲倦至极的女子沉沉睡去,而男人却衣饰整齐地前往议事厅。
大厅里,两男一女三名黑衣人已经恭候许久,见敖绍来了,为首的黑衣男子星策恭敬地呈上一枚印有西门家徽的玉简。
敖绍读完西门宴使传来的谍报,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没想到蚩尤背后的人竟然是他,他竟然没有死,这可有意思了。”
说这话时,他语气里浸满了不屑,然而心中却升起一丝失望一一果真不是她。
星策问道:“是否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天帝陛下?”
敖绍想了想,说:“不必。如今他是天帝陛下身边的红人,我们贸然揭露他的身份,倒会拂了陛下的面子。况且,西门宴使能查出的东西,天帝陛下未必查不出,在圣意不明之前,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地好。”
对于敖绍的谨慎,现场唯一的女子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哼,这倒便宜他了!”
另一名黑衣男子峄鬼不解地问:“柳玫,你这话是何意?”
名为柳玫的女子说:“既然无相就是明阳,那么青龙王婚礼上袭击红龙王大人的事肯定同他脱不了干系。蚩尤虽与大人结怨,但也算是个敢做敢当的汉子,是绝不会用操纵黑龙王杀人这等邪术的。当日那事发生后,我就觉得奇怪,若说是蚩尤所为,倒不如说是蚩尤故意揽事上身,想替人隐瞒更贴切。还有在蟠桃宴上,蚩尤本来毫无夺取伏羲九针之意,但后来又突然上台抢针,还有欧丝女儿国蚩尤欲抢河图洛书,他的这些行为实在是目的不明,不成章法,但若是明阳让他做的,那一切就都说的通了。对这个这个伏羲女娲唯一幸存的儿子,蚩尤是绝对不会拒绝他的要求的!”
柳玫越说越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无相斩于刀下。
敖绍沉默了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伶瑶身上的毒本是蚩尤的。”
柳玫和峄鬼皆是一愣,不懂他为何此刻提起此事。星策蹙眉想了想,忽然问道:“大人的意思可是明阳与蚩尤不和?”
敖绍赞许地点点头。
柳玫忍不住叫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星策说:“以蚩尤的性子,能忍着中毒而不解毒这么久,说明下毒人与他的关系绝对不会一般,如今世上,只有明阳能让他如此。但为何明阳要给蚩尤下毒,恐怕是因为蚩尤三番五次都没有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明阳便以此惩戒要挟他。可你我皆知,蚩尤吃软不吃硬,明阳此举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故而我猜他们目前关系不和。”
峄鬼问:“蚩尤灵力武艺那么高,明阳究竟是怎么给他下的毒?”
一阵沉默后,敖绍缓缓说道:“恐怕明阳一开始想毒的不是蚩尤,而是伶瑶。”
柳玫和峄鬼异口同声地惊呼:“伶瑶,怎么会?”
敖绍说:“以伶瑶的功夫,就算有秋水剑和我的指点也赢不了蚩尤。我一直想不通,原本完全可以反攻的蚩尤为何在那一瞬要跃到伶瑶身后,继而还主动落下台,我原以为是他别有用心、故意败落,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伶瑶背对的正是无相,她看不见无相的动作,但与她面对面的蚩尤却能看到无相的一举一动,他一定是发现无相想对伶瑶下毒,情急之下才以身去挡的。”
柳玫脱口而出:“蚩尤喜欢伶瑶?”
话音未落,只见敖绍面色一沉,方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禁若寒蝉,垂首立于一旁。
峄鬼狠狠瞪了她一眼,星策则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敖绍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蚩尤会为了伶瑶去向明阳讨解药,而没有得到河图洛书和伏羲九针的明阳一定会让蚩尤拿别的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敖绍露出艳丽的笑容:“无非就是我的命。”
闻言,三人皆露出担忧之色。
敖绍却不慌不忙地安排道:“峄鬼,你盯紧明阳,摸清他身边有哪些势力。星策,你率领其余四人备好大礼,静待蚩尤前来。”
“属下遵命。”
柳玫见没她的任务,忍不住抬头向敖绍投去询问的目光。
谁知敖绍懒懒道:“柳玫,待伶瑶回天帝山后,你便暗中保护她一段时间,她的安危由你全权负责,若有一丁点儿差错,提头来见。”
没想到敖绍竟然会给她安排这样一个任务,柳玫又是意外,又是愤懑,可再怎么不愿意,她也不敢忤逆敖绍的命令,只能认命道:“属下……遵命。”
一旁的星策和峄鬼同时在心中叹了口气,柳玫倾慕敖绍已是七星卫中人人皆知却心照不宣的事。她一直对身无长物、身份不明却深得敖绍宠爱的伶瑶嫉恨无比,平日里他们当着她的面连提都不敢提“伶瑶”二字,可现在敖绍却要她保护伶瑶,这真比要她命还让她难过,看来以后这话可不能乱讲啦!
待三名七星卫领命而去后,敖绍回到房中,伶瑶正静静地睡着,微蹙的眉头似乎在诉说着她梦中的忧愁。
敖绍在床边坐下,轻抚过她纠结的眉心,喃喃道:“蚩尤愿为你以身挡毒,可见他对你并非毫无情意。只是,他竟把你推给了我,不知他如今后不后悔……”他的手指滑过紧抿的唇,在她滑腻的脸颊上来回抚摸,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伶瑶,你可知你给我送了一份大礼,你说,我该怎么奖励你呢……”
不知是听见了他的呢喃,还是被他的触摸惊扰了睡眠,伶瑶翻了个身,想躲开他指尖。
谁知敖绍一把按住她,欺身压了上去,一边吻她,一边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
伶瑶强撑开一条眼缝,轻哼一声:“仲卿……”
敖绍捧着她的脸道:“给我。”
伶瑶不知听没听到,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敖绍以此为允,不再小心翼翼,放开手脚,强拉着她再一次共赴情海。
他要她心中唯有他一人,即便是在梦中,也只能有他。
伶瑶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温暖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身子像被车轮碾过似的,处处透着酸痛。她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被褥下的身体未着寸缕,脖子、胸前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她这才反应过来,昨夜恍惚间发生的事并非是梦,敖绍确确实实又要了她好几次。
想起昨夜恍惚间感受到的敖绍毫无节制的索求,伶瑶不禁羞红了脸,四下寻找被脱下的衣物。
正在这时,房门推开,敖绍端着一碗红枣粥走了进来:“醒了,肚子饿了吧?”
伶瑶连忙用被子挡住胸前春光,不自在道:“你放着就好,我穿好衣服就来!”
敖绍听话地将粥放在桌上,却径直走到床前,拿下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我来帮你穿。”
从亵衣到外裳,敖绍的动作娴熟轻柔。伶瑶虽不好意思,却十分享受他难得的宠溺,像个孩子般,乖乖听话,任他打理。
说实话,比起与他欢爱,她更喜欢他事后的温柔拥抱与贴心照顾。因为欢好源于欲望,而关爱则发自内心,她不光想要他对她有欲望,更想要他心中确确实实有她。
看着敖绍温柔地替她穿衣梳妆,昨夜那短暂的不愉快也像是退了色的梦境般,从心中淡去。
穿好衣服的伶瑶正欲下床,敖绍突然按住她:“等一下。”说完,他竟单膝跪在床边,让伶瑶踩在他的腿上,为她穿鞋。
“轰”的一声,伶瑶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十个指甲紧紧地陷入床垫,才稍稍止住那无法控制的颤抖。
穿好了鞋,敖绍抬起头,俊美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忧伤。他只手抚上伶瑶的脸颊,像虔诚的信徒般向神坛上的女神忏悔:“对不起……”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然而,只是说了个开头三个字,就让伶瑶的心完完全全地沉沦了。她双手紧紧捂着他的手,泪流满面,败下阵来。
“该道歉的是我,是我任性妄为,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不该试探你的,我该相信你。对不起,仲卿,都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
伶瑶哭得梨花带雨,敖绍起身将她抱在怀中,不断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劝慰,两人和好如初。
短短一瞬,原本要被原谅的人成了原谅别人的人,这样的反转让候在屋外的星策在心中暗暗摇了摇头。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敖绍精准而牢牢地拿捏着伶瑶的软肋,她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一情一爱皆在他的掌握中。他深知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会让她有什么回应,与其说她是他的爱人,不如说是他听话乖巧的宠物来的更加准确。
只是身陷这亲密关系中的两人,是否察觉到了这点?还是说,现在这样的关系,正是他们彼此都需要的?他不知敖绍对此是有着清醒的自觉,还是下意识所为?他是否要找个机会,将他感受到的一切告诉敖绍?
星策习惯性地陷入了沉思。
过了许久,他以恪尽职守的下属的身份做出了选择一一主子的感情事不在他管辖的范围内。他要做的不过是保证主人在谈情说爱时,不被外敌滋扰罢了。
于是,他决定与其在这“偷听”,不如赶快去找剩下的七星卫,好好商量下,以怎样的大礼来迎接那个即将光临的“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