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Angel：
你现在已经两岁了，我想告诉你，我们每天被你的档期占得满满的。
早上，你醒来后，多半有起床气，哭闹一阵，昨天不让爸爸去上班，哭得撕心裂肺，听得我们好不忍心。
今天你起床后，心情出奇地好，但我们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说不对了会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们上班后，姥姥姥爷会带着你出去玩，找你的小朋友瑞宁、艾米、戴宝等，通常还要去小区东门的超市，你大方地笑着跟每一个人打招呼，离开时还娴熟地用一元钱找阿姨换币，然后去做摇摇车。
三九天还乐此不疲地坐那冰冷的塑料玩具的小孩，恐怕全小区独你一个。
回家后你要吃水果，之后姥爷负责稳住你，一直陪着你玩，而姥姥就忙着做饭，不然等我们下班回家后再做，黄花菜都凉了。
对了，给大家做饭前，姥姥通常会给你做饭，先把你喂饱，这样才能保证你一直跟姥爷快乐地玩耍。
中午，只要你爸爸回家，你就缠住他一直陪你玩，不让他吃饭，多少次他都是把饭碗放在钢琴上，一边应付着在地垫上玩耍的你的叽叽喳喳，一边趁你不备狼吞虎咽几口。
其实，从你出生以来，每餐饭点，必定有一个人不能坐在饭桌旁从容安心地吃完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的午睡时间从一点推到两点，到了周末会更晚，而你的午睡时长总是保持在两个小时，每天出奇地一致。
按你两点午睡，醒来时已经是四点了，撒完娇、喝完水和酸奶、吃完水果，待你完全清醒后，已经太晚了，出不去了。
内蒙的冬天，5点钟已经半黑，气温也直线下降。即便出去玩，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别的小朋友都准备回家了。
你现在处于自我意识飞速建立的时期，任何事情都要尝试，所有角落都要经手，如我们为了生活节奏和效率好心代办，你就会大哭以表示抗议。
拿着绘本让我们给你讲故事，却迫不及待地在我们开头以后叙述起经过与结尾。
拿着点读笔找你喜欢听的歌曲，却总是因为前进或者后退地不到位而一摔绝尘。
你要吃水果，如我们替你拿起，你则会一边叫喊一边自己重复一次动作。
你要喝水，如我们替你打开杯盖，你则会一边抗议一边盖上盖子再打开。
你如此渴望自己完成一切，却又因为能力达不到而着急暴躁。
这其实都不算什么，比起你的睡眠问题来说。
晚上是你最磨人的时候，因为你不爱睡觉。最早要十一点入睡的你，晚上还要醒来一至两次。
你通常大哭着醒来要爸爸抱，之后喝完水才能继续入睡。
而你无意识地扯着嗓子大哭那一声，足以把家里的四个大人和一条小狗瞬间吵醒。
这就是你一天的日常。
那我的两岁是怎么度过的呢？
我已经毫无印象。
从父母和姥姥的回忆里得知，我当时应该被寄养在姥姥家。
父母是双职工，无法带孩子，姥姥就把我带到外地自己家里抚养，等假期时送回到父母身边。
据说比起淘气的你来说，我小时候很乖，不调皮不闹腾。
比起高需求的你来说，我小时候很省心，准时睡觉准时起床，不夜醒也不哭闹。
比起敏感爱耍脾气的你来说，我小时候很安静，对大人言听计从乖乖就范。
虽然之后的迹象证明我是有主意的，但至少我表面上会装傻充愣，且给父母挣足了面子。
比起动如脱兔的你来说，我小时候虽然谈不上静若处子，但至少能集中注意力独自看几本画报。
对照着育儿百科和专家经验，我实在无法从家人的描述中找到任何关于“terrible two”的影子。
我两岁的时候，没有摇摇马，没有学步车、没有乐高，没有立体绘本，没有任何能发声的玩具，更别提早教机和点读笔。
至于儿童乐园、婴儿游泳馆、少儿图书馆、早教中心等等，那是来自二次元世界的吧。
直到小学时，我才拥有了一个布娃娃和一只芭比（当时没有品牌，只能说伪芭比）。
看着姥姥每天给你精心准备的辅食：早上是小米粥、无糖奶豆腐、黄油、奶皮子和酸油；中午如果煮面条，那必定滴核桃油或者亚麻籽油，如果煮胡萝卜粥，那必定会配有三文鱼或者鳕鱼；下午如果吃疙瘩汤，那你喜欢在里面放点肝，如果吃小饺子，那你最喜欢吃羊肉韭菜馅。
这还不算每天两顿水果、一瓶酸奶和两瓶牛奶。
我四个月时，大人就蘸着菜汤喂我了，而你一岁前压根没接触过“盐”这款东西。
或许某一天你会问：妈妈你原来是这么长大的呀？
对，我两岁时最喜欢的玩具就是土，玩土可以玩一天。我也非常爱洗澡，因为玩水可以玩好久。
对，我两岁时根本没见过草莓、樱桃、牛油果，到了冬天，连苹果都得托人购买。
对，我两岁时也尿床，但大人也不知道纸尿裤是什么鬼，只有一条条反复利用的尿布和晒后一片片发黄的棉花褥子。
对，我两岁时也爱钻研，但不是搭积木玩拼图，而是对着家里唯一的录音机拍拍打打，拍坏了我爸拆开修，修好了拼凑起来任我再拍。
对，我两岁时不知道汽车为何物，更不知道衣服还有品牌这一归类方式，而你一岁多就穿耐克的半袖阿迪的运动服，用膳魔师的吸管杯，前几天你指着四个圈圈告诉爸爸那是奥迪。
等你能听懂这些故事的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亦会认为我在翻老黄历。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可不是为了忆苦思甜。
因为我从不认为忆苦思甜是种高尚的美德，我更愿意偏激地理解为它是种洗脑的手段。
虽然我觉得忘本忘出身的人是可耻的，但我更觉得把过去归为苦难是种自虐行为。
每个时代各有特点，时代本来就是发展的，物质层面本身就没有可比性。
我小时候成长与生活所缺乏的便捷的载体和高品质的物品，现在你享受到了，这本身就是社会发展和时代变迁的结果。
用纸尿裤代替尿布、用辅食研磨器代替菜刀剁剁剁的声音、用焖烧杯代替塑料饭盒、用恒温壶代替感应水温体验不同的双唇……我从来没觉得这是懒惰自私的表现。
相反，我觉得让家长从这些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繁冗琐碎的家务中解放出来，进而有更多时间来陪伴孩子的情感成长或关注自己的内心体验，是件太棒的事情。
生活方式变得更好更科学，洋溢在脸上的笑容越多越体面，这本身就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体现。
如果你问我，妈妈你觉得你小时候的时代好不好。
我会说，也很好。
既然我已经说了每个时代都有其特点，时代永远在发展，我就不会认为八十年代是“苦”，而你现在的生活是“甜”。
更何况，所谓苦不苦，都必须有个“甜”来作对比方能显现；所谓甜不甜，也都必须有个“苦”来做衬托方能凸显。
说到底，一切都根据人心的主观感受来定义区分。
既然这是一种主观感受，那么必然无法脱离客观存在。
初中时我就被教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那么我两岁时所拥有的和所匮乏的，也都由当时的物质条件来决定。
没有电动声光玩具，但是有一推即开不上锁的发小的家门。
没有土豆泥苹果泥混合蔬果泥，但是有无公害纯绿色虫子抢着生的水果。
没有学步车和学步带，但是有七大姑八大姨十几双呵护的双手和企盼的眼神。
没有私家车和安全座椅，但是有把孩子交给邻家姐姐或哥哥就放心回家做饭的勇气。
这样看来，是不是也不那么糟？
所以说，每个时代所赋予我们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用现在的鸡汤文说就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话不矫情。
如果不是有此信念支撑，在你无端哭闹一整天时，在你撕扯着一个小时后还不肯穿衣服时，在你突然拒绝洗脸时，我们肯定会抑郁无比。
我的两岁和你的两岁，没有任何可比性。
这个世界的经济基础已发展得千差万别，还真能要求上层建筑趋于大同？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很多东西是不能够相提并论的，没有对错，不分输赢，时间不会停下脚步，我们终将浑然难分。
扯远了。
我并不记得我两岁时如何日复一日地生活，但是我现在却真切地与你一起生活，体味着你的两岁。
我们全家人的心情也随着你的喜怒无常而起伏不定。
你开心时，仿佛雾霾都散去；你取闹时，仿佛愁云布满天空。
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多么脆弱，而只关于我们多么不适应一个人本来应该拥有的面目与世界。
成年人最擅长的就是骗与隐藏。
骗别人自己很好很开心，却小心地隐藏起恼人的自卑与无助。
骗别人自己很忙很充实，却厚重地隐藏起深夜的寂寞与孤独。
骗别人自己很酷无畏惧，却艰难地隐藏起迟疑的念头与割舍。
所以，面对你暴露出来的正常而真实的情绪，我们无所适从、无法应对、无力支招。
我终于明白，我们害怕面对的，不是你的情绪小怪兽，而是我们一副大无畏的骗子外表下隐藏的最真实的喜怒与哀乐。
我也终于明白，我们的无力感，并不是来自于你的辗转难眠和无理取闹，而是因为我们意识到在成长的漫长岁月里，自己是多么得渺小与微不足道。
你的terrible two，比我想象的严重；但你，却比我想象的勇敢。
真实、感性、爱与被爱的能力，一个两岁孩子的人生哲学，其实并不比成年人少。
感谢你让我体验陪伴你的烦躁、不安和无奈，也感谢你让我见识了一次生命本应该拥有的面目，不可憎，很可爱。
爱你的妈妈
2016.1.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