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岁的我两年前来到城里打工,天黑了,还没有睡着。
今天给家里打电话,知道姥姥走了。
我把头伸到帐篷外面,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想起姥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上我家也是这个时候。
天气炎热,知了的叫声不时从稀疏的林子里传来。我扶姥姥到门口乘凉,门对面是一片杨树林,有些是刚栽上的,豆角的枝蔓缠在树干上。
我搬来一个有靠背的椅子给姥姥,自己坐了一个马扎。
瘦是老人的福气,姥姥的肚子却像塞多了破衣服旧棉花的枕头一样臃肿,背驼的厉害,像驮着一个大锅,周而复始的喘气声让我有点心烦……
二
一道光掠过天空,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帐篷不远处的狼狗叫了起来。我把头缩进帐篷,旁边的人翻了个身,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我又把头伸了出来。
狗叫得更凶了,我想起姥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我家时,那条狮子狗‘小来’还在。‘小来’袭一身白装,娇小的鼻子上面总是一双闪烁的眼睛。表弟玩腻了游戏机,就领小来去找河边洗衣服的母亲,顺便给小来洗澡。
小来跑起来全身的毛都抖动起来,不停的摇头晃脑,时不时地停下来嗅嗅落叶闻闻臭屎蛋子咬咬小石头,表弟这时会不耐烦的踢它一脚。我想到这抽了抽鼻子,知道当时我是很心痛的。
姥姥扇着竹扇,对我说了一大堆话:“……华子,好好上学…考上大学才能取个好媳妇。”“……你表弟哪?别叫他乱跑……”“你娘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我的衣服呢?你给我找找,别没了……”热浪一阵阵袭来,本来就有点心烦的我脸色有点难看了,‘人老了怎么都这样,娘明明跟她说拿她的衣服去洗了,整天把自己的破衣服放在床头不叫别人动,就算以前穷怕了也不能这样,何况在自己闺女家。’
外公现在就老把钱往窟窿里塞,就像我小时候怕别人抢了糖果而把糖果塞在袜子里一样。我已经三四年没去看他们了,如果这次不是姥姥来到我家,我也许把他们的模样忘了。
不是我一点都不想去,而是我每次去都感到压抑:“姥姥像乒乓球一样被大舅二舅推来推去,现在推到妈妈姐妹几个出钱给盖老年房去了,为这爸爸妈妈还打了一架。”
我有时觉得人生就像被小孩恶作剧拔光了腿又放走的蝉一样可怜,飞翔的开始就意味着本来短暂生命的结束。
“谁真的在乎谁?”,我想,我现在对表弟不冷不热,讨厌表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知道表弟走意味着姥姥也要离开:“姥姥在这,娘太忙了”……
“弄一盆温水,我要给你姥姥洗洗头,擦擦身子,天真热。”娘亲洗衣服回来了。
我递给娘从集镇上买的一包洗发膏,娘的手在半空迟疑了一下,对我说:“用我那瓶就行。”那瓶洗发膏是母亲在集镇免费领的宣传品,我用过那洗发膏一次,除了对凉水有感觉,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爹一般用洗衣粉洗头,有次我撕开一包洗头膏给正在洗头的父亲,父亲说:“吆,还用洗头膏吗?”
洗完后,母亲给姥姥梳头,我想起我小时候妈妈用篦子给我逮头上的虱子的情景。
姥姥的皱纹笑起来更加深了,对我说:“不要嫌你姥姥老咳嗽,人老了没办法。”母亲笑着说:“洗洗身子舒服多了吧。”
谁也没想到,晚上姥姥的身子,烫得就像冬天的壁炉一样,母亲忙用酒精擦姥姥的身子,后悔给姥姥洗澡。大夫来了,给姥姥挂了吊瓶。
天亮,姥姥说什么也不肯再挂吊瓶了,“病好了,烧退了,不用打了。”
“那怎么行,还有点热,”母亲粗糙的手握着姥姥青筋毕露的手说。
“不用了,那不又要花钱。”
“花钱也得花,赊着——就是,”母亲的声音变得微弱,眼睛挪向了别方。
姥姥嘘了一口气,“身体好好地在闺女家呆几天还行,现在病了给你们添麻烦,要不,要不,明天我走吧……”
第二天,大夫打电话问还要不要给姥姥挂吊瓶。
“她自己说好了,不叫给挂了,”话没说完,母亲赶紧挂了电话,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家里正好缺钱,人情世事好几桩花了很多钱,买鸡蛋和煤球都是借的钱,还有……
三
霹雳一声巨响,雨哗哗下了起来,我把头缩进帐篷,摸了一块石头压住棚角。雨砸在篷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有人已经醒了,坐着抽起烟来。我拿出根烟叼在嘴上,火柴盒潮得怎么也划不出火来,我摸黑爬到一个吸烟人身边借了个火。
“妈的,又下雨了,看来明天又要停工,照这样啥时能干完”。“操,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修自家房子那。三五天一场雨,真他妈难受。”我深有同感的附和了一声,家里人也该忙着用盆儿碗儿接漏下的水了。
大热三五天,必定有一场大雨,我都是这么猜的,一般来说还比较准。
那次姥姥去我家那几天就很热,结果姥姥离开的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暴雨。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四五点钟天已漆黑一片,乌云吞噬了整个天空,只有闪电不时划破黑暗。鸡咯咯叫着,胡乱扑打着翅膀寻找避雨的地方。离地面很近的闷雷击中了电线,霎时一团火花沿着电线奔向堂屋。幸好及时关闭了电闸,那团火花只在院内跳跃。
猪被吓坏了,前蹄搭在猪栏上向天空不停的嗥叫。我有点害怕,母亲则吓坏了,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半步。电灯都给震坏了,只有一根蜡烛微弱的光在窗户模糊的玻璃上闪烁。爹还没回来,已经有雨水打在床席上的啪啪声,娘拿了一个大碗接住,唠叨‘你爹一个大老爷们纯粹是一个废物,屋修葺了这么多遍也没止住漏水,什么事都要娘们操心。’
院子里积满了水,那团火花灭了。下水道总是塞满了砖块、破布和杂草,不能顺畅排水。雨水如注,水洼里刚砸出的水泡紧接着被砸碎了。
这是娘与奶奶争了二十年才住进的堂屋,“屋顶漏雨,墙壁外层开始剥落,墙壁已有几条深裂缝。”
在这屋住的人会幸福吗?
从这屋走出去的人会幸福吗?
邻居大嫂一个人在家,这样的天气吓得她躲到我们家,在和母亲聊天。
“鸡蛋都三块钱一斤了,买了鸡蛋我就没舍得买奶粉给华子他姥姥喝。姥姥比较爱喝奶粉……不过,鸡蛋比较有营养。不生病还好,生了病我怎么敢留她。”
“都这样。你没听说前几天有个人死在闺女家,他的儿子非要闺女自己发丧,自己一分钱都不出。你就别怪自己了。”大嫂安慰母亲。
“我就是怕出点事,华子的两个舅舅找茬,再说这两天缺钱花,买煤球的钱都是借的你们家的。”
“……”
姥姥走了,好象是我和母亲合谋赶走的。
姥姥其实是很愿意多呆几天的,是母亲向爹唠叨着叫姥姥来住几天的,‘见了这面也许就没那面了,趁着华子在家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接她过来住几天。’
那几天,母亲总是做好菜说好话给爹烫好酒,爹终于用推车把姥姥接到了家里。而不到五天,姥姥就走了。
“见了这面能见下一面吗?”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那还是母亲给姥姥倒的,姥姥喝了一口就咳嗽起来,水就剩下了。
幸福就象水在杯子里,只偶然的存在世界之中。
母亲还在和大嫂聊着,现在嘴里不停唠叨的是‘他姥姥自己不愿意挂吊瓶,否则再怎么着,我也会一直给她挂下去。华子的姥姥够命苦的,领着我们六个孩子要饭……’
雨稍微小了一些,清冷的青蛙声从不远处的水塘传来。
四
“哥们,行了,别吸了,该睡觉了。”旁边那小子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买烟抽,同时讨厌别人抽烟。
我用手弹掉烟灰,猛吸最后一口,火花照亮了脸颊的泪珠。
我钻进被窝,小时侯母亲常哄我睡觉的歌是不是也是姥姥哄娘小时候唱的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妈妈买个馒头哄下来,哄下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孩子叫华子。他在家门口的沙堆上倚着一棵树睡着了,迷糊中他感到自己屙了一坨屎,但他太累了,他一点都不想挪挪位置,他发誓长大后离开有汗臭味的地方。微信扫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