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一面

吃食的午间,照例下课去学校旁餐厅吃饭,毗邻景区加用餐高峰,自然会是拼桌多一些。

掀起帘子进去,倒是有空桌,心想着迅速吃碗面,就离开。刚落座,就看到服务员远远领着两个人过来,安排在我对面坐下。拼桌总是有些尴尬的,低头不语,摆盘混放,隔阂生隙,毕竟饭菜总是和熟络的人吃着才香,里面混有情味。

不过,换温蔼的脸庞,也就不觉变扭了。她是女儿,四十多岁,细细薄薄的单眼皮,圆阔脸;她是妈妈,七十多岁,垮塌的细细薄薄的单眼皮,圆阔脸,她俩笑起来一模一样,右脸有个单瓣小酒窝。女儿拿起桌上的菜谱,眉头紧皱,先翻了一遍。随后转头向左侧的母亲时,眉头如同风琴折被拉开一般,吟出了洪亮的声效:“妈,我们先点菜。”声波直冲惊了我一下。看来母亲听力不好,“来餐馆吃饭,就要点和家里吃的不一样的,要有点花样。我说菜名,如果你想吃,就点头,好不好?”说完,她用手抿了抿了母亲的鬓发。母亲像极了她的幼儿,却对她送去的慈爱的眼神置之不理,淘气得打哈欠。“先讲凉菜,山野菜,来服务员。”“你们这个野菜是哪的?”“这不是写着呢吗,阿姨,山野菜!”“哪座山?”“啊?呐呐呐……”我心里嘀咕,以后当服务员,定是要去看大百科的,不然多难堪。服务员回答不了,吆喝资质老的同伴过来解围,“就是附近的山!”女儿焦躁的说,“我问的是你这个野菜会不会有农药,我妈吃老年痴呆的药,是不能吃进去激素和坏东西的。”两个服务员相觑,谁也不敢打个保票,钉在原地不敢离开。“行了,还是我先定好菜,再叫你们。”只见她俩丢盔弃甲地风速消失了。

“妈”,一扭头,她又和颜悦色起来,“我现在一道菜一道菜地年给你听:酸辣豆花,这个可以让厨房不放辣椒,你不用咬的,吸溜就喝下去的;咦,海参炒瘦肉,这个海参是软的,你能咬动;香椿炒鸡蛋,这个香椿,咱楼下小摊一小捆就卖12块呢,你看加上鸡蛋,是22块的,划算,可以点;卤牛肉,这个点上来,你尝尝味道,如果喜欢吃,我在家学着给你做;醋粉,今天特价6元,这个点上,噢,不,咱今天不吃特价,你不能吃凉的……”她认真地审阅、联想每道菜入妈妈口的感受,菜谱介绍的音频也是忽高忽低的,报菜名时高,自己碎碎念的时候就低下来了,高的时候引来邻桌人诧异的目光和讥笑,而她一直沉浸在聚精会神的筛选当中。

期间,我的面条上了,而我故意吃得很慢,很迷恋地侧耳听着她的解说。我的爸爸是脑梗病人,我知道这类脑病人对饭菜的忌讳很多,而她每一样重点讲解的菜名,都是恰恰对病情有利的,而还符合软濡、营养均衡的特点。

“妈,菜谱讲完了,就这些,我现在给你念,你想吃就点头哈。”“海参炒瘦肉?”“喔。”“苦瓜汤菜?”“喔。”……每一道,母亲都答“喔”,并没点头。“好的,妈,我知道你选的了,来服务员,点菜!”“阿姨,我们这里是先付款的,您总共消费245。”只见,她从背的褐色小包里摸出一张粉钱,又在侧兜里寻见两张,把钱递给服务员,“记得做软和点”。说完,她突然警觉,拧过头来说:“饭前吃药,妈。”又翻起了小包找药,那小包的边沿也都磨烂了,带着复古的苍凉。

“妈,张嘴巴,啊,啊,啊”,吃药,吃饭,从始至终,她都没舍得把那海参和瘦肉放在自己嘴巴里,一口口喂在了妈妈的口中,并挂着祥和的微笑,像极了在喂婴孩,吃几口便要用自己带的手绢擦擦妈妈的嘴角。我不敢抬头,喉管抽着涩水,酸胀暗涌,低头的面汤里掉进了一粒晶莹的尘埃。

我起身离开,脑海中一直回放着她喂饭的神态,突然想起了孩儿时妈妈喂我饭的情景。小时候我总爱剩饭,妈妈就用勺子把饭压成团状,“来,这看这是你爱吃的圆饭饭,张嘴巴,啊,啊,啊”。一口一口的饭,想方设法让最亲爱的人吃下,并无技巧,而是一种对最朴素的道理的坚持——养育,首先就得让孩子把饭吃好。妈妈总说,“前世的仇人转世为夫妻,前世的恩人才转儿女,老辈疼晚辈,就是顺毛茬茬,反过来就觉得不顺。”依我看,这种报恩竟多是单向的,子女受起父母的爱总是特别心安理得,反过来回报就总是做不来面面俱到,心意深挚。

一碗面,一面萍水相逢,多少陌生人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和反观自身的镜子。一面是妈妈永远是妈妈,一面是妈妈有一天也可以是儿女的孩子。对谁最亲最珍视,其实就只是想看着她,喂着她,好好吃下每顿可口的饭菜,健康喜乐。

“来,张大嘴巴,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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