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鸦被他提着,又被拖至白日里那水潭边。此刻在月光下,那峭壁幽花,倒映着月色如银,水面深碧,与白日里,又是另一番情景——
雪鹰足尖一旋,衣袂随风洒开,整个人已经掠至那一面静璧的潭上。皓月当空,水中亦有一轮明月相映。他便立于水天之月之间,凌波翩然,若惊鸿一现!
叮的一声,风花刃在他腕间陡现,刹那间,四周似有无数水气缭绕月色,游曳在他身际。水珠如落梅轻溅中,似已无法看清他急转的身形——
刀光一闪,似天际明月微陨,水中之月波溅而出,二者交织成辉,迸射相撞,化为无数淡青色幽光,翩飞成落花之状,漫天洒出!
何其惊艳的刀光,如花,亦如梦!
而待到这淡青色的刀光落下来之时,潭面,又是另一番情景——
被刀气激起的水珠,在将落未落之际,自原有的淡青,转化为被月色所照之醇明之色,仍然朵朵旋飞如落花之状,瀑的落回潭中——
豁拉一阵轻响,潭面似倾,如沉舟欲侧,蛟龙在潭底搅动低吟,晶明月色,揉碎皓碧银潭,一如梦境——却又在一瞬间,水面荡起无数细小涟漪,与旋落之白花相映,现出异景——
水面的波纹旋开,一道道碧痕交织闪现,构成一幅气势磅礴之江山万里图!
而上空,仍有点点飞花,如雪而落,月光下,渐散如尘!
雪鹰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在这刻间,已经立身于水潭边的山梁上,俯身轻视着足下水中,微微摇晃,被他风花刃之刀气,所划出的江山万里图。一瞬间,水息风微,波逝无尘,水中图画,又在月光下翩然隐去!
他道:“江山万里,风花如梦!出世之人,入世之路,终不能幸免——“
他说出这句话时,一反常态,语气中竟似带着说不出的落寞惆怅之意——,墨鸦却仍然在狠狠的瞪视着他,对恰才之景,视若无睹,似一眼也未看。雪鹰却在这时,侧过头来,笑问道:”如何,是不是很好看?“
墨鸦闭紧了唇不答。雪鹰慢慢踱至他身边,俯下身去,笑着道:”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唉,这小子武功又进益了,我要杀他,可更难了,是不是?——“
墨鸦扭过头去,拒绝回答——但雪鹰此言,确实猜中了他的心思。他想:雪鹰的风花刃,看来在今天得到了极大的突破,出招之势,蜿蜒之力,竟似能与影龙的玄龙劲相较了——
雪鹰忽道:”你给我起来!你连看都不敢看我,居然还妄图打败我?“
于是,墨鸦又缓缓的扭头,继续一如既往的瞪视,死死的盯着他。
雪鹰与他对视了半晌,方道:”你这一副苍蝇盯着猫的姿势,真让我按捺不住——想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是反过来的吧——墨鸦在心里狠狠反驳。他忽的开口:”再好看也是没用的,比起影龙老大来,差远了——“
他?雪鹰脸色变幻了一下,笑了:”你真的觉得他的玄龙劲天下无敌吗?——若是我说,我也会呢?”
他伸手,在月下曲掌而出,势若龙爪蜿蜒,在水潭上空,陡的手腕一翻——
一道苍郁水气自潭底而起,盘旋而出,宛然现出一条蛟龙之状,曳尾摇首,在他手掌虚按之下,定在空中——
那一瞬间,墨鸦惊得瞪大了眼睛,冲口而出:“你居然也会!你什么时候偷学了影龙老大的武功?”
“谁说我是偷学的?”雪鹰这一回,竟也忍不住反驳:“明明是下棋切磋,他输与我的——”但随即,他了悟到上了墨鸦的当,手掌一翻,在他掌力下聚现定格的蛟龙,化为无数缥渺水气,重新泄回潭中,他冷森森的笑了笑,说道:“好小子,学得挺快呀,居然懂得对我使用激将法了——”
墨鸦一撇嘴,亦是笑了笑,说道:”哼,谁会相信,下棋玩儿,会有人将绝招输给你!“
雪鹰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这一言,似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个性极是心高气傲,却总觉得影龙似用一种温和中又透着怜悯的目光看他,使他难以忍受。更何况当日,为解姬无夜之围,强迫自己咽下那异域王蛇之头,终于忍耐不住发出痛苦叫声,他本就视为一生难以洗刷之耻辱,偏又被对方听在耳中——也因此,影龙每次过来,刻意带来一些十三四岁少年应当会喜欢的物事——他半点也未觉是好意,便只觉对方是看他不起,将他当作顽童对待,每每气破了肚子,面上还要不动声色,心里却早五内俱伤——
也因此,他对影龙示意他入玄武堂之言,置若罔闻,却一心一意,只想有朝一日,能聚势争雄,与他一较长短——
而姬无夜,偏偏又有意扶植他——在那一役之中,姬无夜早择定了他,即便影龙不开口,他亦会想方设法救治于他。恰好,影龙又开了口,正合他意——
只因自那一战中,姬无夜突然意识到,本身已经具备超高武力的他,其实最需要的,不是比他功力更高的绝顶高手的保护——而是在恰当之时,一个反应迅速,又肯替他去死的人。
死士,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本身已经具备横扫千军之力,需要的,只是偶尔松懈之时,能够保护他的,固若金汤的盾。一个与他同样的绝顶高手,待在他身边,若不能尽心护卫他,不但不能令人放心,反而随时有可能变成不确定的危险。
——影龙能够在数秒的游斗间令这一役的刺客尽数伏诛,却不能在他遇险之时,摆脱那三名好手飞身来救,无疑,这使他大为不满——他觉得这个受他一手提拔,功力高绝的属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对他忠心。
而此时,雪鹰的出现,已经让他决意扳倒他——但是影龙不独功力高深,而且为人谦和,极有情义,他统率玄武堂,恩威并施,众人无不服膺——而他从前太过倚重他,将府中诸多事务,皆交与他处理。影龙隐然羽翼已成,若不能够不动声色的将之剪除,只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犹有反噬之力——
而江湖搏命之徒,无牵无挂,不比朝堂之敌,盘根错结,牵一方而动全身。——如影龙这般功力高深,若一朝明白自己对他有杀意,便什么也不顾,以亡命之姿欲刺他,即使是姬无夜,亦不得不小心应付。
也因此,他慎重为之,同时对雪鹰拼死护他之行为,百般赞赏——
而影龙,其实在那一战后,亦隐隐意识到这点。他开口为雪鹰续命,固是真心怜惜,亦是为释姬无夜之疑。而有一件事雪鹰永远不知,若非当日在医卢之中,影龙以五成之玄龙劲灌入他体内,为他驱毒,护住其心脉——即便姬无夜出动世间千百个名医,寻遍三山五岳之灵药,恐怕也无法在仓促间,解开双头异域王蛇之剧毒——
影龙此举,一为打消姬无夜功力高深震主之顾虑,二,则是对这悍勇异于常人的少年,着实是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欣赏之情,实不忍心他就这样命毙蛇口之中——
而若非体内有五成的玄龙劲为引,在今夕融会贯通,以雪鹰十四之少年之姿,断无可能将风花刃挥出如此惊艳之势,惊人之力!
这些,影龙至死未提,雪鹰亦至死不知——他只道服下那异域王蛇之毒,虽让自己经历了千百般痛苦,却亦获得了一股较之前更为强大的神奇力量。——其实,那剧毒于他只有损,丝毫无益,即便只余残毒在他体内,未得涤荡,亦使得他心绪不稳之时,神志极受影响,本来性格中三分的傲慢无情,不自觉的变成疯狂嗜血——
而此刻他余毒尽清,不禁神清气爽,竟在不经意间,随心将影龙的玄龙劲使出——心中最畅快之时,听得墨鸦暗讽,不觉又按捺不住,冲口道:”玄龙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风花刃,比他强多了!“
墨鸦撇嘴不答——他此时的模样,才约摸有些少年人的样子,不复一贯的高高在上,淡漠无情。
——他见墨鸦不理他,唇角微动,似欲说什么,却又忍住,转过身来,负手望月,半晌方道:“影龙的玄龙劲是雄猛之力,而我的风花刃,所御为巧劲。哼,轻功高手历来不受人重视,只因人皆重伟力而忽视灵便,将之视为微末伎俩!便如这以力量横行之世间,皆重强权,而无视人心!”
他一字字的道:“哼,我雪鹰偏不信此理,偏要以世人眼中,轻巧灵便之微末之技,与驾御宇内之雄浑之力,一较争雄!“
月光下,但见他长身玉立,仰颌扬眉,衣袂轻动,俨然间竟似有一派宗师之气度。他见墨鸦听得怔在那里,方才满意一笑,说道:”你可知今日为何我的风花刃竟能有此大成,这还得多亏了那小子——“他顿了顿,方道:“这小子所修习的自然法门,于我亦有裨益——人生天地间,不过如游尘,便如羽毛浮于苍宇,未知是风御其身,还是心御于风,或是身心俱一,与风同尘,任之变化,脱俗遨游!“
他的手,遥遥向那无尘春月下,静谧无边的山与水一指:“便如清风过岗,明月照江,任其千变万化,我自屹然不动——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他这般说着,便傲然转身,问向墨鸦道:“我所悟之道,你——亦明白了么?”
却见墨鸦在月下,脸低俯在阴影里,却有一粒晶莹,自眼角落下来:“可是,你杀了他——”
他哽咽着,似乎伤心得说不出话来。雪鹰嘴角抽了抽,顿时满腔豪情,化为泡影——他道:“我杀了他又怎么了?一个连脸都没看清的小鬼,也值得你这么伤心?”
墨鸦却像没听见似的,冲着他扬脸喊了起来:“可是——,你杀了他!”
他哭得脸如一只花猫一般,早没了平常所教导的,杀手应具的仪态——雪鹰眼角一阵抽搐,似乎哭笑不得。但随即,他脸色又沉下来,冷冷道:“我何止杀了他!我还将他衣服撕得粉碎,划花了他的脸——这小子衣服比我白,脸也长得比我好看,真是让我十分看不顺眼——其实,我又有哪一点,不如他!”
果真,他如此一说,墨鸦顿时虎的抬起脸来,眼光之中,没了泪,反而如淬了火的冰,寒气灼人:“你,你——”
“——我怎么啦?”雪鹰若无其事的道:“就算我这么做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他忽的上前,朝着墨鸦便是一脚:“你这小鬼,今天一二再,再而三的激怒于我,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过——”
他这么说着时,脸上忽又露出了恶意的微笑:“不过,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活着,亲眼见我打败影龙那一天,而且,看在你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对一个未见面的小鬼亦这般不要命的缘故上,我会同你玩一场游戏——”
他道:“到了那一天,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你今天所作的选择。”他回首,缓缓道:“你不珍惜自己的命,那可就,千万别害怕——有一天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