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盖救援-北极户外游记之二-复旦洪哥

一.

远方的天空在燃烧。火红的热焰,刻塑着云朵的浮雕,蔓向如黛的群峦。

所有人凝望着这摄人心魄的落幕夕阳,瞠目之余,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焦虑。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等待是如此漫长。格陵兰岛的黄昏,身后无边无际的冰盖已经浸上了俏丽的粉色。回眸横扫,总有一处雪原反射出刺目耀眼的光芒,直击心灵,激发着生机与希望。

终于,天际末端,橙黄与青绿的交界处,依稀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渐地,依稀可辨那并非一只常年驻扎在此的雷鸟或小雪巫鸟。伴着细微的隆隆声,人群开始骚动了。

总算,把它盼来了。

直升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轰鸣声也越来越响亮。六七百米开外,一块难得较为平整的山岗上,打着手语,正在引导它徐徐降落的是一个穿着红色防风衣的身影。虽然从这里望去,那只是一个蚂蚁大小的剪影,但我们知道那就是KIM,我们的格陵兰冰盖徒步向导。

远远望去,运输直升机巨大的叶片飞旋,卷起四周的雪花和冰屑,在晚霞的映衬中,腾起瑰丽迷离的漩涡,似晶又兰,如雾还朦,把KIM小小的身形和周边的天地都包裹了进去。


KIM指挥直升机降落


二.

结识KIM是当天一大早的时候。这个白须络腮又神采满面的长者,穿着黑色防风衣,坐着一辆威武的雪地越野车来接我们。压根看不出他其实已年过六旬,大家惊艳称道的倒是半人多高的轮胎。

格陵兰岛的冰盖浩瀚无垠,近180万平方公里,平均厚度约1500米,最大厚度达3200米,占世界冰量的7%-9%,是地球上和南极冰盖齐名的也是仅有的两大冰盖之一。如果它融化了,海平面将上升七米,全球的沿海城市基本上都将不复存在。Kangerlussuaq是格陵兰唯一一处可以相对容易踏上冰盖的入口。从Kangerlussuaq的简易旅舍出发,坐上KIM的雪地车驱车约一个半小时,就赶到了“冰盖之门”Point 660。我们一行八人,加上来自佛罗里达的两个美国小伙,组成了今天的冰盖徒步小队。

踏上冰盖之前,KIM指导我们每一个人穿上合脚的冰爪鞋,并调节登山杖的高度。切勿小看这两样不起眼的装备,它们可是冰川徒步的生命保障。冰川运动过程中,冰层受应力作用形成大量的冰裂隙,其深度从几米到几十米不等。许多裂隙潜藏在冰面之下,是徒步登山者最需注意的风险之一。

KIM严格要求所有人跟着他的足迹和路径前进。多次冰川徒步,我深知这样做的必要性,也不断提示我的队友们不要大意,谨遵向导指示。KIM显然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走冰脊绕冰丘,显得成竹在胸。尽管如此,他还是频繁地用登山杖试探着冰雪的深度和硬度,以及裂缝的可能。

徒步冰川并不轻松。一脚下去,浅的触及脚踝,深的可以及膝。我们一路纵队,每个人尽量踏着前一个人的足印前行,时间久了年长的队友略显疲态。但是大家都是喜笑颜开,兴奋不已。

原因很简单。茫茫雪原,只有我们这一支队伍。偌大个格陵兰冰盖,每年能亲身步入它怀抱的能有几人?

180万平方公里的格陵兰冰盖

三.

上午初进冰盖时,乌云密布,寒意逼人。幸亏风力很小。如KIM说的,我们很是幸运。如果刮起风来,寒风便会裹挟着无数细沙般的雪粒飞舞盘旋,打得你睁不开眼来。行至午后,吃完携带的三明治,天空竟然渐渐疏朗起来,最后甚至露出了蓝天。

天上之蓝,乃宇宙之蓝,浩瀚高远,无极傲然。然而,它却比不上此时此刻,地上之蓝,冰洞之蓝。在KIM带领之下,我们走进了一条蜿蜒的冰洞。。。从踏入的那一刻起,我们便被周围浑然天成的幽蓝淹没了。这里的冰雪不再是熟悉的白色,而是一种蓝,别样的蓝,醉心的蓝,不染一丝的沉渣,又不露分毫的张扬,淡到极致,清到无崖,让你忍不住伸指轻触,却是寒冽与温润并存,心中一颤,便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去,唯恐亵渎了这份圣洁。

这是大自然上万年的积淀。想象一下吧,当雪花飘落在此,长时间的融化,冻结,归并,挤压,最终变成完全丧失晶体特征的圆球状雪,即为粒雪。斗转星移,粒雪的硬度和它们之间的紧密度不断增加,大大小小的粒雪紧密地镶嵌结合在一起,其间的孔隙不断缩小,最后形成了晶莹透彻的冰川冰。漫长的岁月洗礼,冰川冰愈发坚硬致密,里面的微小气泡,令波长

较长的红橙光被穿透,而波长较短的蓝光则被散射,便有了蓝色的冰川冰。年代越久,颜色愈深。它们坚硬如铁,静默地折射着,历史。

迈出冰洞,环顾寰宇,我们真正陷入了一个透透彻彻的神地圣界。此起彼伏的冰峰雪谷,变幻着无数根弧线曲轴,极尽婀娜。曼妙身姿,万种风情,或冲天而拔,或激荡而下,斜面如镜,平滑如缎,绵绵弱弱,似断还续,却猛然一个调皮的回旋,堪堪于惊魂处钩回你的遐思。

娇美如斯。。。冰盖如她吗?

当你站上一座冰丘之巅,极目四望,便知是焉,又非焉。天下大者,原来如此!此往北方,数千公里,无止无尽,无休无歇,无边无垠,无拘无束,坦坦荡荡,浩浩然然,纵横曲折,莫非其土。这是数万载融结积淀后的驻足,这是千万代斗转星移后的回首。藐睨世间,岳峙渊停,令任何一座山湖失色。

伟岸如斯。。。冰盖如他!

伫立于斯,始知天地。这方空间,竟纯净得如此淋漓尽致,仿佛没有容下一粒尘埃。剔透的每一颗莹白,最终汇成晶莹的海洋,奔腾着;纯白的山川,绵展着;直到遥远的天际,最终融入另一种白色。。。是的,只有云天方能容纳得下这种雄浑,此般清澈。

我屏息倾听,竟没有任何声响。万籁俱寂。甚至风都停下了脚步。万物似乎凝固。不知如何,突然想起老子的两句话,“善者不辩”,“为而不争”。忽觉这一瞬间,时空长河绵绵流过,一声叮咚,只在心头落下。


洪哥和KIM


融入冰雪与天地


忽觉这一瞬间,时空长河绵绵流过,一声叮咚,只在心头落下

四.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四个多小时,一个小小的环线,现在离出口只有约半个小时的行程了。十分钟前刚刚经过一个被废弃的露营点。KIM说那是多年前一场风暴,把帐篷吹到了数里之外。所幸睡袋里的两个科考队员安然无恙,只能遗留下一些装备在此而撤退了。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叫,虽然听不懂,但显然是呼救之声。虽相距甚远,但空旷无风的冰盖上,急切惊恐之意清晰可辨。走在队前的KIM和队末的我完全是本能地瞬间回头就走,KIM更是没有一丝耽搁,很快越过了我,不发一语,向来路走回,我不假思索地跟了过去,尽管心里也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两个美国小伙子也快速跟了上来。

KIM迅速走回到先前路过的露营点,从几件残留物品中翻出一个长长扁扁的箱子,从箱子中取出了一根粗长的绳子,然后返身向呼救方向大步走去。他没有再用登山杖探路。我们三个无暇多想跟在后面。积雪密度不一,深处过膝,我们心急如焚,却实在难以疾行。但KIM倒是越走越快,渐渐和我们拉开了距离。终于,翻过一个冰丘,远远望见两个人趴在雪地上,形色惊恐地向地下张望。果不其然,有人掉进了冰裂隙!

只见KIM已快步走到他们跟前,一边探头向裂隙中探视,一边似乎同地上和地下的人交谈着我听不清的话,手上还不闲着,迅捷地摆弄着那根绳子。等我们走近时才看清,一根粗绳上已经凭空多出了五六个绳结,就像是上海地铁车厢内的扶手横杆上挂着的一个个抓手。

依然没有更多言语。KIM手势一挥,我们几个人下意识的各自把握住了一个绳结,做拔河状姿势;KIM则全身匍匐到洞口,把已经打成一个大环结的粗绳头部扔下了冰裂隙。

KIM开始向下面喊话,指导下面的人如何套上绳索,语气镇定而冷静。在他确认绳索已到位之后,马上指挥我们尽量匀速上拉绳索。他则始终趴在裂缝口,全身平卧以降低单位面积冰面承受的重量,仅仅是探出头去。但我也不确定他能否观察到坠落者的位置。

我们成功了。被绳索拉上来的是位年轻的金发姑娘。她泣不成声地扑进同伴的怀抱,神情萎靡,被搀扶着走向一边,看上去倒是没受什么重伤。

然而,这只是第一个。


那一刻当然不会有拍照的念头,姑且放一张别的

五.

据女孩讲,下面还有一个男生,可能伤得比她重。所有人马上各就各位,开始新一轮救援。这回却不太顺利,连续两次失败了。不知道是因为冰裂隙内部形状的阻碍,还是坠洞者自身的原因,我们拉了两次,手感沉重,又要注意节奏,到最后都是被KIM喊停,又把绳索放了下去。KIM依旧不慌不忙,只是神色多了些凝重。他向洞内又叫了几句,调整了我们拖绳的角度。第三次开始,又要匀速又要发力,而洞下的人似乎非常笨重且失去知觉,感觉非常不易。或是急中生智,我提议大家都返过身来背向裂隙口,握绳于肩头,口中喊“one, two, three”来统一节奏。

在KIM的口令指挥下,这回终于奏效了。

救上来的是一个高大的中东地区长相的男子。他衣衫单薄,已经全身无法动弹,可能脊背受了伤。我们找来几件衣服盖在他身上。接下来怎么办?似乎是为了回答我的疑虑,美国小伙中的一个竟恰好在此时提了一副担架奋力赶到。后来才知道,那个废弃的露营地储备的不仅有绳索,还有可折叠担架,KIM在我们一行赶往出事地点的路上就做出了安排。

又赶来了几个坠落者的同伴。我们尽量平稳地把男生的身体侧过来,把担架垫到他身下,再把他慢慢放上去,不妙的是,他瞅上去神智清晰,却看似没有知觉。我们凑了八个人,一边四个,在KIM的不断提示下抬着担架小心翼翼向外走,雪地里脚重加上手重,每走百米左右,KIM就让大家放下担架歇一分钟,雪原高低起伏,还需要不断变更“船头”和“船尾”。更加添乱的是,风开始起来了。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队友们,听到呼救声的那一刻,KIM和我竟然都忘了和他们做好安排!他们还在原地吗?那么久过去了,再下去快天黑了。。。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快干衣上又生出了一股寒意。当担架上到一个冰丘时,我借高处远望当时队友们停留的方向,却并未发现任何人影。我忍不住问了KIM。他自信地说,放心吧,从那里向外走,冰裂隙很少,一路有我们来时的脚印,他们也都有雪地登山杖,应该是自行走出去了。


终于接近出口了。。。

六.

这样走了近一个小时,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的全体队友都站在越野车旁远眺着我们。旁边还有一辆大车,显然是中东男子他们的。

伴随日落,气温下降地很快。必须把伤者移到车内避寒。但他们的车门有点窄,塞不进担架。我们几个人手忙脚乱,总算用力把担架刚刚好地平放进了我们的越野车。KIM给救援直升机打完电话,就把黑色外衣反穿过来,披着醒目的红色,出去寻找适合直升机降落的平地了。我们这才七张八嘴,把情况了解了大概。原来,这伙人是一个非专业旅行团,车行至此,并无徒步计划,亦无相应装备,慕冰盖之美,在没有专业向导的情况下,车上几个年轻好动分子就忍不住冲进了冰盖。受重伤的那位是来自土耳其的大学生。那个冰裂隙深达三十米,幸亏掉下去的两个人卡在了离表面五六米的地方。

我向大家致歉,因为那时不告而别,处理欠妥。也的确有点心有余悸。都是非常好的老朋友了,大家很是体谅。华老师自豪地说,当时我们就当机立断,傻等在原地肯定是下策,我们装备齐全,路线清晰,自己能走出去,不给救援者增加负担就是上策。

直升机在KIM引导下顺利着陆。医护人员迅速接走了伤者。我们立马驱车返程,毕竟比原定计划晚了约三四个小时,我们必须赶在天完全黑之前走完一个半小时的山路。令所有人啧啧称奇的是,车行半途,天还没暗透,我们头顶两边竟然冒出了两波绚丽壮阔的北极光,似乎在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更为怪异的,我们的车灯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北极兔,始终跳跃在我们车前,不管怎么按喇叭打车灯都赶不走它,你开它就跑,你停它也停,一反常态,好像是给我们引路的哨兵!一车人都沸腾了,惊叹唏嘘,老严脱口而出:极光会照明,玉兔来指路!相片为证,我们用镜头记录下了这珍贵的一幕。


为伤者祝福
为伤者祝福


愿此吉兆保佑伤者康复

后记

第二天一早,我在旅舍退了房,拖着行李走出门,迎面正巧又碰上了KIM。他微笑着向我道别,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问起那个土耳其大学生的情况,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影,说伤得比较重,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站起来了。都是喜欢户外的,我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都没有说什么。我心里有些话想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总觉得不说,他也都明白的。

上车了,赶往旅途下一站。潘老师递过来一本当地的杂志,只见封面上赫然是一个白须红面的老头,拄着登山杖,冲我们笑着。大家又大呼小叫起来,这个家伙原来很有名啊,一直没听他说过啥,太低调了。

车窗外,不远处,便是格陵兰冰盖,气凝神闲,巍峨无语。

(注:同第一篇游记一样,所有的细节均真实,并无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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