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信在这个音乐厅里刚刚与世界最顶级的交响乐团面对面,维也纳爱乐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两场音乐会中的第一场已经余音袅袅,我还盘桓在渐渐空疏下来的现场,不肯离去。一步一回头地走到东方艺术中心的大门口,正遇上乐团的演奏家们鱼贯而上那辆停在艺术中心门口的大巴。换去了藏青色演出服和雪亮的漆皮皮鞋,他们有的猩红色的牛仔裤搭配一件黑色薄款羽绒服,有的粗线大毛衣配一条工装裤……偶遇,让我相信,刚才那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真的是与我同时代的音乐家合力打造的。
乐迷们都称维也纳爱乐是天团,哪里会有疑义?就说2018年12月1日他们在弗朗兹·威尔瑟·莫斯特先生的指挥棒下,将自己变成了犹如一个人操纵的运转精良的音乐播放机,无论是弦乐还是管乐,无论是只有片刻出场时间的竖琴还是一直在场却偶尔发声的鼓乐,都会在非常准确的瞬间浅吟低唱或放声高歌。这一次的座位与舞台只隔着栏杆,我得以看到小提琴组和木管组演奏家的表情,哪怕等待中也丝毫不游离的表情,让我明白,所谓天团,除了演奏员个个有着无可挑剔的演奏技巧外,也实践着巴赫一部作品的标题——音乐的奉献。
那晚的音乐会,节目单上的曲目安排是,上半场莫扎特的歌剧《魔笛》序曲以及第24钢琴协奏曲,下半场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这真是很有意思的安排!按下音乐会序曲、歌剧《魔笛》序曲不说,第24钢琴协奏曲,是莫扎特完成于1786年的作品,而在前一年,他完成的第21钢琴协奏曲到今天已经是最广为人知的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那黄金色的云淡风轻,相信没有人会感受不到它的优美。每一次耳旁飘过莫扎特的第21钢琴协奏曲,一个念头就会浮现:这样的仙乐,恐怕是莫扎特的绝唱。可是,令我们喟叹的是,一年以后他就创作出了同样精美绝伦的第24钢琴协奏曲,而在第21号和24号之间,还有第22号和第23号。第24钢琴协奏曲开始了,第一乐章起始的几个乐句,天外来客莫扎特像是随意地洒下了一把珠贝,郎朗则在维也纳爱乐的衬托下,用娴熟但不乏热情的的技巧,将一粒粒珍珠摆放得既熠熠生辉又互相辉映,在这样的旋律中,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犹如一首自由航行在灿烂星汉中的夜航船,那一刻,我们已经对自己说:通常到了第二乐章才最瑰丽的古典音乐作品,莫扎特提前就让我们陶醉了,哪里想到,到了第三乐章,他又让我们在疑是落了九天的银河里,再度激动得不能自已。天才就是这样,怎么任意甚至任性地挥洒,都不能穷尽他头脑中的灵感。
如果说莫扎特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么,勃拉姆斯就是极有天赋的苦心孤诣的作曲家。音乐会极有意味的曲目安排,让我们在上半场仰望天边的莫扎特,在下半场体悟一个茕茕孑立的固执的音乐人是怎么咳珠唾玉地化平凡为神奇的,他就是勃拉姆斯。
相比之下,我更爱勃拉姆斯,因为天才只可遥看,勃拉姆斯就不一样了,他将他的天赋都用来描述我们能够感同身受的快乐和痛苦,尤其在黄色的银杏叶纷纷坠落的上海秋天里,没有比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更像是一盅暖胃的岩茶,有些苦涩,回甘却情意绵绵。
知道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的品质,也知道勃拉姆斯的四部交响曲有着显而易见的不断递进的变化,临去东方艺术中心聆听音乐会的那个下午,特意找出一张唱片,维也纳爱乐演奏的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不过,指挥是美国人列奥纳多·伯恩斯坦。不像莫斯特先生,是奥地利本土指挥家,为推广马勒竭尽全力的伯恩斯坦,驾驭起勃拉姆斯的作品也游刃有余吗?维也纳爱乐这样的世界顶级乐团,指挥就是来锦上添花的,所以美国人伯恩斯坦指挥棒下的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丝毫没有游离作曲家的灵魂,一下午的唱片听下来,如果你觉得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有些云遮雾绕,是作曲家的作品原本如此。古典音乐史说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仿佛贝多芬的第十交响曲。开笔写作此曲,勃拉姆斯22岁,完成时已是1876年勃拉姆斯已经年届中年43岁了。用21年来打磨一部作品,可见,谦虚、低调了一辈子勃拉姆斯,在交响乐创作上有多么审慎和严谨,这种对莫扎特来说不可能选择的创作手段,注定了勃拉姆斯的交响作品中规中矩,而烦恼、苦闷、失意、喜悦等等凡人的七情六欲扭结在一起的听感,真是非常勃拉姆斯!以为他的第二交响曲也是这种质地的作品,奇怪的是,从构思到完成都在1887年夏天里一气呵成的第二交响曲,不仅用时远远小于第一交响曲,而且,明亮、恬适、愉快的情绪布满在四个乐章里,全然没有了第一交响曲里混沌不清的幽暗情愫。
故意没有在家里听一遍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的唱片,就带着第一交响曲的余味去听弗朗兹·威尔瑟·莫斯特和维也纳爱乐怎么演绎。由低音提琴、大提琴等乐团中的“低声部”开启的音乐之旅,很快就让圆号、长笛加盟进来,旋律因此变得喜不自禁地欢快起来。
随之而来的弦乐和管乐的问答,安适得我们通过音乐能想象到的画面,是黄昏时广阔的田野里,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被夕阳涂上了暖黄色。同样情绪下,勃拉姆斯让负责抒情的第二乐章的画面里,多了一个独行者。风景旧成谙,只是无人来相伴,独行者只能对着花草树木诉说着心中的忧伤。可勃拉姆斯注定要将自己的第二部交响曲写成与第一交响曲风格迥异的作品,进入到第三乐章,作曲家让独行者偶遇了乡间欢快的舞蹈人群,于是,歌唱呀、舞蹈呀、快乐呀,到了第四乐章,作曲家更是将一众人的快乐写了进去。我多少次到音乐会现场聆听勃拉姆斯作品,三首小提琴奏鸣曲、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交响曲,莫斯特先生和维也纳爱乐演绎的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是第一次让我在音乐会现场听到的勃拉姆斯作品,结束在愉悦中。
愉快的勃拉姆斯,45分钟长度的作品,对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而言,安静地听完真是一场考验,但是他又举着节目册来到了我们的座位旁。因为我们的座位就在演员进出舞台的入口上方,上半场结束时,他拿着节目册来到我们身边,说是要让郎朗签名。我们百般打击他,说已经完成演出任务的郎朗,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可是不考级的琴童,不屈不挠的劲头终于打动了维也纳爱乐的工作人员,他们替孩子要来了郎朗的签名。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结束早雷鸣般的掌声中的刹那,他又来了,显然是想得到指挥先生的签名。一看到乐团要加演曲目,他赶紧缩在我的腿边,安静地听完了《南国玫瑰圆舞曲》和《为火车开路快速波尔卡》。让莫斯特先生在指挥圆舞曲和波尔卡的时候,瞟到了我腿边的这个小男孩吗?退场时他一把抓过孩子递过去的节目册,自己的姓名外,还给孩子画了一张兔脸!开心之极的孩子,竹筒倒豆子地告诉我,他不喜欢莫扎特,他喜欢巴赫。我过了不惑之年后才更喜欢巴赫的,他才多大?就将他一军:“弹过《哥德堡变奏曲》吗?”他颇有愧色地回答:就是最后一段变奏,弹得疙疙瘩瘩的。
孩子的愧色,印刻在了我的脑海,在东方艺术中心大门外遇见维也纳爱乐的音乐家们,我真想跟他们说说一个10岁中国男孩热爱音乐的故事,可惜,我不会他们的语言。我无非想用男孩的音乐故事打动他们,让他们一次次地从维也纳到上海来做音乐的奉献,又一想,2018年12月1日我们一群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聆听他们的乐迷,已经用我们的呼应打动他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