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短篇)

冬夜。武汉的一间小公寓。

沈立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一瓶黄酒、一盘兔头、一碗热干面。他正吃着热干面。桌子上的电脑屏幕显示着上一局的战果。这些天,他的主业是打游戏。不,准确地说,这一年多,他的主业都是打游戏。

这一天,一直专注地打游戏,挺累的。

沈立是程序员,俗称码农的那种人。前几年他还在公司里打工。后来他干脆做起了自由职业,在家接活。年前他早早地结束了一个项目,剩下的一个月闲着没事,他便打游戏打发时间。说起来,他以前竟然从未对游戏痴迷过。大学里同学都在网吧里打游戏,他也去过几次,玩起来也觉得有趣,但是也没有沉迷于此。

30岁,突然迷上了游戏。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热干面、兔头都是楼下小店买的。黄酒也是附近小超市买的。

早上只喝了杯豆浆,吃了一个肉包子。此时,他已饥肠辘辘,觉得这碗热干面分外美味。很快,他吃完了面,吃着碗里最后几粒花生,意犹未尽。然后,他推开一次性面碗,拿起一个兔头。已经吃完了面,兔头反而没有平时美味了。他慢条斯理地啃着兔头,正要拿起酒杯时,突然看到旁边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他一惊,手中的兔头落到了纸盘子里。

“嗨。”那个家伙笑咪咪地朝他挥手。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他先松了口气。再打量此人,微瘦的脸颊,浓眉,薄唇,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瘦削。他又放松一点。看起来不具备攻击力。但是,慢着——,这张脸为何如此熟悉?他皱眉。一种怪异的熟悉。

“别想了,我是沈立,今年19岁。”

沈立?那不就是我自己?

“对,我就是你。”那个19岁的家伙倒是比30岁的自己更从容。

莫不是热干面有什么古怪,吃坏了?出现幻觉了?

“我坐时光机来的。只有24个小时。”年轻的沈立又说。

“你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年轻的沈立看着兔头,皱眉。

对,19岁的时候,自己还没见过这种东西。

“你来,干什么?”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我想看看,30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年轻的沈立说。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单纯,朝气蓬勃,双目明亮。

沈立低头,看看自己,突然有点自惭形秽。这些年他不怎么锻炼身体,胖了不少。这几天又没有洗澡,头发油腻。年轻的沈立皱着眉,不大像是在欣赏他的外形。

“这几天不正是疫情爆发嘛,我没地方理发……”他耸耸肩。“平时我还是挺帅的。”

年轻的沈立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自己对自己说话,这种感觉挺奇怪。

”你怎么来的?”他问。

“科幻兴趣小组的王维,你还记得吗?他鼓捣出来一个时光机,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高中同学王维是个怪人,对天文学极其痴迷,熟读科幻杂志。大学里王维的专业似乎是机械制造。他还记得,大一暑假,他在王维家里见到很多飞船模型,也不知他是哪里搞来的。

“放寒假了?”他问。

“是呀。”

大二的寒假,他记得自己回家了。

“王维不是没回家吗?”

“怎么没有?他把自己的卧室变成了工房,整天埋头做机器,他妈妈受不了,让我带他出去走走。谁知道反而是他带我出来走走,来这里了。”

沈立看着眼前的年轻人。19岁。说话的样子,意气风发。

“你要结婚了?”年轻的沈立问,眼睛看向角落里的婚纱照。

“嗯……”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箱子,是苏蓓的婚纱。另一只箱子里放着喜糖。墙角边竖着他们的婚纱照。照片中,苏蓓穿着雪白的婚妙,站在一幢古堡的大门口。那是个婚纱摄影基地。拍婚纱照时,正是五月,天气温暖宜人。照片中,两人都是一脸笑容。

“新娘子是谁?”年轻的沈立问。

“苏蓓,我认识她才两年。”

年轻的沈立看着婚纱照,打量了很久。

”挺漂亮的。”

他笑。苏蓓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她是一家银行的销售经理。沈立为银行设计了一套管理程序。这套程序定型过程中,需要与各部门协调,了解各部门的需求。苏蓓提出的意见最多。一开始他颇为头疼,看到她就想逃跑。后来,不得不承认,按照她的意见修改出来的系统确实更加合理,贴合客户的需求。一来二去,两人熟起来,进而成了恋人。谈了两年恋爱,苏蓓问他:“我们是继续做恋人,还是……?”

他想了想,说,“那我们结婚吧。”

苏蓓看着他,突然问:“你爱我吗?”

“当然。”

她又看看他。过了一会儿,说:“好,那就结婚。”

其实,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犹豫了。当然,他喜欢跟她在一起。然后,两人便筹备婚事。婚纱照先拍好,婚纱、礼服、婚礼上的伴手礼以及种种琐事,都是苏蓓一手筹办。

有时她也抱怨,“你怎么一点忙都不帮?”

“需要我做什么?”他挠挠头。作为一个码农,他自觉在这件事上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苏蓓看着他,摇摇头,轻声叹气。

************************************************

“黄酒啊?”年轻的沈立看着桌子上的酒杯,笑容古怪。

“呵呵,我的品位还没有到那个层次。”他笑,有点尴尬。生活,有点走样了。19岁的时候,他想像30岁的自己,穿着灰色的毛衣,优雅地端着一杯红酒,站在自家的阳台上,俯视眼底的一片繁华。然而,此刻,他在这个小屋里,穿着运动装,头发油腻,肚腩显露,桌子上摆着一次性泡沫碗、冷掉的兔头、半瓶黄酒。

“我可以喝一点吗?”年轻的沈立问。

“当然。”沈立把酒瓶推向他。年轻的沈立从一次性杯子里抽了一个,倒了半杯。喝了口酒,他又拿起茶几上的一包花生米,打开,吃了几粒。

“你幸福吗?”年轻的沈立问。

闻言,他愣住了。

“怎么问这个?”

“我就想知道,你幸福吗?”年轻的沈立又问,表情挺认真。

30岁的沈立,左手手指轮流敲着桌面,过了很久,还是没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他又想起了昨晚那通电话。苏蓓从吉隆坡打来。她去总部培训,有半个月了。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婚礼还是取消吧。”她语音清晰,冷静果断,一如既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伤心,仿佛终于等到靴子落地。当然,他喜欢苏蓓,可是,说到结婚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渴望。筹备婚礼,并没有兴奋。苏蓓说取消婚礼,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苏蓓又做了正确的事,挽救了他们俩。

他拿起酒杯,抿了口酒,然后看到年轻的沈立仍然盯着自己,像是在等一个答复。

他苦笑,摇了摇头,“还不错吧,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算是幸运的。”

是的,他算是幸运的。大三跟着一个师兄一起给人做外包服务。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技术好,程序写得快。师兄口才便给,拉得拢客户。师兄负责客户,他负责干活。大四毕业,他已经攒了点钱。

毕业后,他和师兄两人组建了一家小公司,为客户写程序。师兄有眼光,头脑灵活,拉来的都是大公司,业务稳定,利润很高。做了几年,公司资产翻了好几倍,规模也扩大,他们有专门的技术部、客服部、市场部。他是技术部的部门经理。然而,他对管理没什么兴趣,他最喜欢的还是专注地写程序。他像技术部的工头,公司接了活,由他分配给部门里的码农。技术部的年轻人大多是喜欢特立独行的,不喜欢被约束。碰上他这种什么都不管的部门经理,两下里倒是都很对脾胃。技术部的程序员只需按时交货。长久以来,公司的风格便定型了。技术部的人各干各的活。大家关系不算,但没什么团队合作。

后来,公司过了高速增长期。他们陆续接到一些需要团队合作的项目,需要开很多会,需要技术部、市场部、客户的各个职能部门的人出席……这样的会议开得多了,技术部的几个程序员觉得行政事务太耗时间,辞职离开。渐渐地,人们就有种感觉,技术部的人员流动率太高。公司也面临瓶劲问题,成本增高,客户投诉,行政事务太多,项目时间过长……做总经理的师兄也觉得乏味。

恰好有家大型集团希望收购一家科技公司,作为业务版块的扩张。师兄抓住这次机会,拉着他一起参加会议,讨论并购事宜。难得的,他正儿八经地穿上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装,向收购方展示以前做过的项目。这些年公司的口碑业绩都不错,收购方很满意。谈了几次,双方都觉得并购可行。收购方提出,希望技术部人员和管理人员留任三年。但是,他和师兄两人去意已决,因此两人算是例外。前几年技术部的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其他人见收购方在待遇福利方面提供的条件比以前优厚,都心甘情愿被大集团接管。

收购完成,师兄转身进入投资领域,跟一些人做起了私募。对他而言,那是一个陌生的领域,虽然耳闻多年,他一直不懂这一行到底做些什么。他也拿到了一笔股权转让金。虽然不像一些人在公司上市后一夜暴富,但这笔钱也不小了。他在新城买了套两居室的小房子,已经装修好,装修都是苏蓓跑去监工的……但是那里离市区远。他喜欢市区生活的方便,便仍然住在这间小公寓里。下楼一趟,生活需求全部都可解决。

于是,他又像大学时代一样,做零散的外包项目。他在网上接活,在家里开工。不过,现在他不像以前一样勤奋了。有时,不想接活,又无聊,他便打游戏。幸好,他不至于上瘾。虽然他会打一整天游戏,但也知道停下来,下楼去放风、吃饭、散步。

有了自己的房子,自由地接活,账户上的存款足够他随意地去任何地方旅游,曾经有过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曾经开过公司,曾经出入本市最高档的写字楼,曾经坐在商业区办公楼的顶楼餐厅应酬……这样的生活,幸福吗?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能回答。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年轻的沈立似乎有点失望。两人沉默着,又喝了几口酒。

年轻的沈立突然问:“后来,见过晓寒吗?”

晓寒?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脸,不算漂亮,只是一双眼睛澄澈似湖水。

“大概五六年前吧,见过几次。”

“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又拿着酒杯,喝了口酒。又问:“你为什么打听她?”

年轻的沈立看着他,目光坦然。反倒是他脸热了。呵呵,又忘了,这就是当年的自己啊。

梅晓寒。当年的高中同学。她出生在小寒那天,所以取名晓寒。她是运动健将,身型纤瘦,一头浓密的长发扎成马尾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高中时,晓寒成绩不好,她的心思似乎也不在学习上。高考结束,她似乎也收到了一家学校的通知书,却压根没打算去。当他拖着行李去武大报到时,听说晓寒去了深圳,跟着人做股票。

大一暑假,两人在老家的街头碰上。两人站在梧桐树下聊了几句。午后,绿树浓荫中传来阵阵蝉鸣。

“下周去东京,去打工。”晓寒简短地说。她穿着白衬衣和水绿色短裤。

他看着她,双目仍然澄澈,浓密的睫毛像两排小扇子。

后来,颇有几年没有晓寒的任何消息。毕业两年后,晓寒突然出现在汉口。那时公司业务最好,他整天忙得不见天日。晓寒打电话给他时,他几乎忘了是白天还是黑夜。

两人在办公室楼下的咖啡馆见面。初秋,空气中仍有闷热潮湿之意。几年没见,她仍然纤瘦苗条。原来的清水脸上多了一层淡妆。妆化得很好看,只是他不习惯,一直盯着她看,仿佛想找回原来那张脸。

“你看什么?”晓寒忍不住问。

“怎么突然化妆了?”

“不是突然。在日本,人人都化妆。入境随俗。”

“男人也化妆?”他惊讶。

晓寒喷笑。

“这次回来……”

“我想开家小公司,往日本出口货物。”说话的时候,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仍然澄澈似湖水,浓密的睫毛似两排扇子。

晓寒是行动派。公司很快注册下来。她在几条街外的一幢写字楼租了一间办公室,还雇了个年轻女孩做前台兼行政。也不知晓寒哪来的渠道,总之她的业务做得很快。她出差回来,或者下了班,有时是深夜,也不管他在干嘛,直接叫他出来吃宵夜。通常,他在那个时候结束一天的工作,走到附近的大排档和晓寒汇合。两人喝啤洒,吃烧烤。

晓寒打电话给他,他总是随叫随到。周末,两人也一起外出游玩。某天,他们一起去森林公园玩。当时是春天,天气突然变得很热,晓寒穿得单薄。傍晚的时候,两人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晓寒抱着双肩,有点发抖。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朝他甜甜一笑。那个傍晚,天边的彩霞十分绚丽。他们等了很久,公交车才来。

“后来呢?”年轻的沈立问。

“后来……”。后来。

“夏天的时候,晓寒回了趟日本。日本的公司她也有份,是她的朋友在管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公司财务状况不佳,被人追究欠款,起诉了。晓寒觉得不能相信,她一直觉得业务很好利润很好,不可能出这种事……”

“然后?”年轻的沈立又问。

“那个诉讼拖得很长,她在日本呆了很长时间。电话里,她告诉我,公司的财务记录很糟糕,不知是朋友的问题,还是公司员工的问题,总之,她辛苦几年赚的钱全完了……了结了那件事,她没有回来,说是去澳洲,那里工作机会多……”

年轻的沈立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酒杯抿了口酒。“晓寒真是……特立独行……”

他又苦笑。

“你喜欢她?”他问年轻的沈立。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对着年轻的自己,像是另外一个人。

“喜欢。”年轻的沈立回答地很干脆。

他知道这个答案。那就是当年的自己。他当然知道。

“你呢?你喜欢她吗?还喜欢吗?”年轻的沈立问。

“她离开太久了……”他轻声叹气。

年轻的沈立看着他,目光中有不解。似乎这不应该是理由。

他苦笑,又喝了一口酒。今晚喝得太多,两人喝掉了三瓶黄酒。他觉得头晕目眩。

“你的时光机在哪?给我看看?”他看向年轻的沈立。

“时光机送我到这里,就让王维收回了。到了时间,它会自动出现。”

时光机?王维能造出这玩意儿?19岁那年的暑假?他笑起来。手机里似乎还有王维的电话?他伸手向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王维,可否用时光机送他回到19岁?可是,不管怎么伸长手臂,都够不着手机……

****************************************

沈立醒来,手机就在枕边。半睡半醒间,他还记得刚才自己努力伸臂向手机……

窗外,天色大亮。今天,倒是个晴天。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想着昨晚的梦。那个年轻的自己,那么真切。他问自己,你幸福吗?

想了一会儿,沈立又苦笑。19岁的自己会问这种问题吗?

他拿起手机,分明就在手边嘛。今天的疫情信息,新闻……他快速地翻着。微信群里,有人说,传言今晚开始封城。

封城?他想,无稽之谈。当年非典也没听说封城。继续翻看着手机,突然看到朋友转发的一条帖子,某医院外病人排长队。他点进去看。

最近病人很多,医院很忙,很多人在医院门口排着队,等着做检查。他边看边往下翻着,突然看到一张图片,他不由地一怔。照片中,一个穿灰色长羽绒服的女子,神情萎顿,排在队伍之中。那个侧影看起来那么熟悉。他用手把照片拉大,像素变得模糊。他却确定,是她,晓寒。

她怎么会在这个队伍中?他疑惑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穿上衣服。草草洗漱后,他在抽屉里翻捡,找到一摞N99口罩,但是过期了。前几年,他参过了一个骑行队。当时雾霾指数太高,他便买了一盒防霾口罩,却没用掉。

他犹豫了一下。有总比没有强。前几天苏蓓打电话提醒他买口罩,他在楼下药店买到4个一次性口罩。他想了想,那几个口罩还是先留着。

他戴好口罩,冲到楼下,发动车子,开往新城医院。是,帖子里说那是新城医院。他在心里祈祷,希望她还在那里。这个时间正是早高峰,又临近春节,交通十分拥堵,他耐着性子开到新城医院。附近没有停车位,他开着车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一个停车位。匆匆忙忙地停好车,他立刻下车,朝医院门口奔去。

这样的长龙队伍,他吓了一跳。年老的,年青的,多数人都坐在自带的凳子上,看上去疲惫而焦急。他低着头,一个个地看。终于,他找到了那个灰色的身影。

“晓寒?”他看着她,还是不太相信这是她。

她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勉力朝他微笑了一下。

“走,我们不在这里等了。”他拉着她的手。她看上去有点虚弱。

“你怎么来这里?”晓寒问。

“早上看朋友转发的帖子,说这里病人排长队,在一张照片里看到你……”

说着,他们走到了车前。

他打开车门,晓寒却问,“去哪?”

“跟我回家。”

“我……万一传染给你呢?”晓寒问。

“先回家再说。”

也许已经太疲惫,她没再说话。上了车,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沈立也没问她为何在武汉。

回到家,沈立先拿酒精棉给她擦了手脸,又拿出新的口罩给她换上。

两人戴着口罩,四目相对。

“你怎么样?”沈立问。

“有点低烧。”

“你去那儿排队,几天了?”

“昨天排了一次,队伍太长,我排了一会儿,就走了。今天还是低烧,就又去了……”

沈立想了想,说:“你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们再想办法。”

晓寒安静地点点头。生病的她比平时安静许多。

他用汤料包和鸡蛋煮了一锅玉米浓汤,又热了两片面包,一起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晓寒似乎没什么胃口,但是把汤喝完了。

他又给她测了一次体温,37度8。这个温度……这段时间新闻里的零零碎碎的信息瞬间都涌向大脑。他有点担心。

晓寒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眼睛里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雾。

“晓寒,我们回家吧?这里所有的医院都满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沈立想了想,问。

“回家……”晓寒又犹豫了。从武汉开车回家,要十几个小时。

“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晓寒又问。

“我妈是护士。我知道怎么防护。何况,最近的新闻都在说防护。我会防护好的。”

她又盯着墙角竖着的婚纱照,不语。

沈立苦笑一下,说:“已经分手了,回头再给你解释。”

晓寒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你睡一会儿。我做点准备。”他安慰她。

晓寒只肯在沙发上躺着。他拿了条毯子给她盖好。她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似两排扇子。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才站起来,转身坐到书桌前。

他打开地图,查了一下距离,估算路上需要的时间,然后收拾需要的东西。酒精棉,口罩,衣服,食物……很快,他把需要的东西都放在一只箱子里。

收拾完毕,他又走到沙发旁边。晓寒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晓寒?”他轻声问。

她轻声回答,却没睁开眼睛。

“我们现在出发,好不好?再过一会儿,封城了,就走不了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坐起来。她看上去比刚才更虚弱了。

“去哪儿?”

“跟我走。”他扶着她站起来。

他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扶着晓寒,下了楼。

幸好油箱是满油,不用加油。

虽然传言是今晚封城,他还是选择了一条冷僻的路出城。直觉地,他觉得现在出城有点难了。这是条省道,在西南角。这里人不多,省道上也没有关卡。一直到出了武汉地界,他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晓寒很安静。

“晓寒?”他轻声问。

“我没事,还活着。”她闭着眼睛,笑声很虚弱。

“晓寒,回家太远了,我们去另一个城市。”

“去哪?”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上了高速后,他开得很快。他计算了时间,希望晚上把她送进医院。那个城市应该比武汉好多了。

中途,他们在服务区休息。他买了两杯咖啡。晓寒看了看,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你怎么会去医院排队?”这不像她,坐困愁城。

“我太累了……”她的声间很轻。

“你什么时候回到武汉的?”他又问。

“五月。”

那时,他刚决定要和苏蓓结婚。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的号码一直没换。

“听同学说,你要结婚了……”她仍然闭着眼睛,声音轻弱。

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咖啡,说:“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一路上,他一直在快车道上开着,一路向南。他没说话,晓寒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音响里,一个歌手在唱:“……后来遇见过那么多人,想对你说却张不开口,就让我随你去,回到二十岁狂奔的路口,做个形单影只的歌手……”

夕阳中,他们下了高速,朝着城市中心开去。路旁渐渐出现了街灯、饭馆、商店……他们终于停在了医院门口。

“晓寒,你等一下,我进去找医生。”这次的病毒看起来挺厉害,新闻里说有医护人员中招了。他觉得最好让医生先做好防护。

“这是哪里?”晓寒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

“宜春。”

这个城市。她的嘴角边慢慢浮起一个微笑。很久以前,他们曾经计划去这个城市旅行。那是她回日本之前。

“沈立。”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嗯?”

“我回来是来找你的。”她看着他,目光温润。

他笑起来,隔着口罩轻吻她的额头。

这是一趟迟到很久的旅行。但,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

后记

看题目就知道,这个故事的主题和杨宗纬那首歌有关。听着那首歌,想着19岁的自己和30岁的自己对话,然后这个故事就慢慢成形了。

小友批评说,错别字太多。我重读了一下,修改了错别字,删除了一些累赘的修辞。然而恐怕还是不能保证没有错别字。

《越过山丘》这首歌的歌词写得非常好,作者是高晓松。附录如下:

越过山丘

遇见十九岁的我

戴着一双白手套

喝着我的喜酒

他问我幸福与否

是否永别了忧愁

为何婚礼上那么多人

没有一个当年的朋友

我说我曾经挽留

他们纷纷去人海漂流

那个你深爱的小妞

嫁了隔壁的王某

我问她幸福与否

她哭着点了点头

后来遇见过那么多人

想对你说却张不开口

就让我随你去

让我随你去

回到二十岁狂奔的路口

做个形单影只的歌手

就让我随你去

让我随你去

逆着背影婆娑的人流

向着那座荒芜的山丘

挥挥衣袖

越过山丘

遇见六十岁的我

拄着一根白手杖

在听鸟儿歌唱

我问他幸福与否

他笑着摆了摆手

在他身边围绕着一群

当年流放归来的朋友

他说你不必挽留

爱是一个人的等候

等到房顶开出了花

这里就是天下

总有人幸福白头

总有人哭着分手

无论相遇还是不相遇

都是献给岁月的序曲

就让我随你去

让我随你去

去到六十岁停下的渡口

等着被一条小船接走

就让我随你去

让我随你去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向着开满鲜花的山丘

挥挥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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