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乐呵呵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这是两个问题,不过可以用一个答案来回答。我之所以先不告诉你我是谁是因为说了是没有用的。我们首先不认识,其次这里是你家,你可能是在模仿父母的谨慎,这点是我从你不自然的腔调推测的,推心置腹来讲应该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你的名字。因为你是主家,来了陌生人时良好接待方式为介绍自己,你没有,但我提问了,然后你说出来,我告诉你我是谁。大家初步了解后就能聊聊更亲密的话题,比如我们来这干什么,待多久,要去哪。你说是吧。”
老和尚看着小男孩松开手里的小斧头,狠狠一拳捶在小和尚的光头。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捡起斧头走了。
小和尚五指张开擦拭掉脸上的口水“我原以为我这样说他会哭,我就是想惹他着急惹他哭的,我想弄点事出来。最好他父母被他哭醒,我们便能有人说话。可他不肯,小孩子不都是那么好奇吗,刚才他奶声奶气的疑问像羊奶那么绵软,为什么他要打我,啐我,还不忘他的斧头。”
老和尚眉头皱起来“你有病了,你的病加重的原因是你开始放纵放大自己构造出来的复杂性,别这样了。看着心疼,矫情和疯癫自以为大智慧的年轻人都很叫人可怜。”
“可是师父,这样下来我能体会到开心了很多。”小和尚站起身来,肯定了他才完成的拙劣喜剧。
小和尚继续说“虽然才走了两站,城外和村里。可我目睹了人类群居生活的秉性,我们这种游离组织之外的人太过孤独。我们一方面想让大家记住自己,一方面又想逃离吵闹得足以令人崩溃的社会,这种自相矛盾促使了我的焦虑,应对焦虑我的方式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没错,像矫情这种毫无用处甚至还会恶心到别人的情绪是自己夸大渲染出的,因为人生的空虚,空虚便需要填补,我常常因为妄图充实自己的空虚中伤别人。没人喜欢不正常的相处方式,然而呢,我还是那句话,即使面对的是垂髫童稚,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我不会其他方法,我不得要领。唯有这样,我会稍微快乐。”
老和尚“但你把个人的意识套在了集体以上,这不公平,先不谈物质层面的公平性与否,你的情况完全契合所谓的强盗逻辑,不过是粉饰成另一个较为曲折的样子。”
小和尚“没错,昨天夜里我估计比你要晚睡一点,我躺着干巴巴硬得硌人的地上思考,身下睡着的这块土地平整,为什么会硌人呢?因为土地有软有硬,硬的比软的硌人。不光是土地,木板也是,铁板也是,连人都是。我们聚集一起形成平顺的面,中间偶尔有凸起,那是个别极致的体现。我不是,我是硬得,或许有什么东西一来我也会软,但我这会真的硬,硬得硌人。这个比喻不是个好比喻我知道,但我确实从土地里获得我的认同。每个人都有苦痛,思而不解的不自在。很不幸我也是,且我的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个别的苦痛最为折磨,没有人倾诉,没人会安慰,于是我自己摸索出一套发泄的方案,理所当然我这么做被人嗤笑谩骂。我只是在解毒而已呀。”
老和尚“至今为止我不懂你内心的悲怮从何而起,只希望你发泄后能改变为大多数。我佛的慈悲,有时候不是救众人于苦难,或许佛皆是成了苦难的众人。于是众生都获救了。”
小和尚“所以我们此行的根本动机之二被梳理了出来,你是意图排解孤独,我是想被这个世界改造。”
老和尚“最后同流合污。”
小和尚“最后世界极乐。”
二人对话充斥表转折的字眼,也热衷在鸡毛蒜皮中检视出荒诞的道理。村庄还是村庄,村名依旧打呼噜,和尚却急于每时每刻的形态变化。
小孩子再次转来的时候没有持斧头,他腿短,步子却迈得极大,脸相又做得极凶,状貌异常滑稽。他是拖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的,拽的是衣领,书生躬身踱步被他拖得哭笑不得。到了和尚跟前,小娃一手指人,一手插腰,也不言语,稳重得仿佛睥睨沙场之将。
书生整理发髻,揩了小娃将到嘴的鼻涕,再次躬身行礼“晚生李白,两位大师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小和尚“我们没有远道而来,我们只是路过,歇歇脚不干什么的”
老和尚高人风范,垂眉慈笑。
书生微笑点头,提议去他家里坐坐,二和尚欣然应允。
书生与小和尚一般大的年纪,衣着素朴清新,面貌寻常,不高不肥,牵着小娃儿行在二人前处,欣长的体态,步履轻盈却异常稳健。
村里自有洞天,不久便到一处竹林小谢,房门是典型的江南小镇风格,阶上盘苔,灰墙黑瓦,他应该是独居。屋内陈设简单干净,书桌上的笔架砚台老旧,估计是经常使用的缘故。二三木凳上摊了篇墨迹未涸的心经,两个和尚正打量着,碗茶已经被鼻涕娃和书生敬了过来。
四人落座,小娃也正襟危坐。小和尚看鼻涕虫一副老成模样噗嗤一声就笑了。
“弟弟,你去外边玩吧”书生怜爱又宠溺得招呼鼻涕娃。
小孩子捡起放在房门后的斧头,大步流星射了出去,整个流程极快。
书生腼腆“我这弟弟只六岁年纪,平时没有父母照看,现在是越来越野了,白天基本见不得人,我也不是很操心,小孩子好动却还是有分寸的,他不在家我正好乐得清闲有时间看看书,写写字。”
老和尚啜饮一口茶问“施主,老朽冒昧问下这家中只你二人生活吗?”
书生点头称是“家父家母早年后山砍樵,许是遇见不幸,这么多年也没回来,村中长辈也曾全力找寻,也未能找到。”他一脸平静。
“李白师兄,我师父太老了不会说话,提到你伤心处你可介意哟。”小和尚真挚地表达自己关切。
李白不以为意继续饮茶。
“小师父下山欲何为?”李白
小和尚“小和尚我遭遇和你差不多,我们都是父母失踪,唯一不同就是你和他们至少也共同生活了好几年吧”
李白“不错,在我十五那年父母不知所向的,那时弟弟还只有一岁,尚未断奶。”
“那你没我惨,我连我爹妈面都没见过呢。此行我就是去找他们的,其间存在着特别困难的困难那就是我压根不知道他们的长相,体型,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是否已另有子女,生活清贫还是富足。或者他们已经分开,或者他们也在找我。”小和尚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李白“同是天涯沦落人,看小师父也是坚强的人,外人的安慰想来也不需要。”
“当然不需要,安慰同情和流眼泪一样,太没用了。好多时候我们都是在自己哄骗自己,比如因为我的父母不见了,我就该伤心,其实是不是真的伤心也未可知。像我,本身就不懂父母为何物,二十年来他们俩只存在我编造的假设里。在我想像中我觉得他们嫌贫爱富,但每天早出晚归后还是会相拥而睡,他们可能会在闹市里有一家买豆腐的小摊,或是手工品摊,定价不高不低,和旁边的胖大娘一样。老男人唯一的爱好是吃碗打卤面,老婆子喜欢水粉,但她手上的裂纹就能倒一盒进去,所以还是别浪费了。也许他们是迫于生活丢弃了我,也许不是。我还会想他们偶尔在元宵夜里两个人守在好不容易添了新油的灯,光亮满屋,一桌子肥鱼和红烧肉时,会不会念挂我,他们会象征意义的摆一个碗在桌上,上面堆满了最精华的部分以此让全家团圆。可是啊,我们出家人,吃不得肉。”小和尚语速很慢,大家都很认真的在听,茶凉了。
老和尚打趣“我当初捡到你的时候,真没想到你想象力这么丰富。”
小和尚一口干了茶,将杯子重重一掷,自顾自地说“李白师兄我很羡慕你,你十五岁父母才走失的。这样的说法可能不合适,但足够令你记下他们的一切。你知道他们的喜好,坏毛病,看你的眼神,你大概也知道他们临走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这些具体的,真切的形象不是臆测出来的,你可能七老八十时会渐渐断去思念,而我此生也只能继续给我想出来的剧本挑点台词。所谓落寞迷茫就在于此。他们只存在我想象之中,不在我的回忆里。”
书生一直在盯着小和尚的眼睛。他又在笑了。
“小师父胸中有悲有愤吧,换一种说法有点类似于自暴自弃。因为想不通的太多自己对世界怀疑对吧,而我认为问题不能作为生活的必要。求而不得的太多了,将就会不会?强乐终究也有余味。”
老和尚“我总劝他凡事莫要死咬着不放,佛家是最讲究放下的,你看他,哪里有一点佛门的样子?六根不净,执念深重。”
李白云“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这几日心经抄的次数越来越少,心中获得却逐渐加深了。出家的人求不求得到我不懂,但佛陀在世应该是自在欢喜,不应该想小师父业障难破。”
小和尚沉思一会儿,沙哑回答“所谓的放下,就是把原本握在手里的东西给丢了吧。是因为烫手吗,还是因为太重了?不论什么原因,那东西在你放下的时候就不是你的了吧?我本来无一物,我为何又要放下?业障究竟是魔障还是宿命,而宿命乃天道不可违,那怎么办?我们活在世上好多东西实现不了,改变不成,像我和师父此行明知没有完成的机会却还是凭着可耻的执拗,依靠难以忍受的孤独推动前行。意义所在到底是什么?李白师兄你知道吗。我说的太杂太乱了,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师父他虽有大智慧但我们处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他变成另一个我,我们的问题反复结算又推倒重来,成就了死循环。你给的茶喝完了,我希望外人能帮到我们。”
书生不假思索说“告诉你其实我是猎人不是书生你会信吗?我们这里只有猎人和农民,它就在城外可这里的人一辈子难得去几回城里。我们世代耕耘狩猎,自给自足。村里没有教书先生,没有卖纸笔的,黄婆婆接生技术好,李爷爷乐于助人看小孩,我六岁的弟弟一把飞斧过去准能砸中野兔和野鸡。所有的人为古老的作息服务,生儿育女,教他们打猎纺织。这里确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人实在且友好,不会操心任何事,后山会帮他们解决口腹生活的难题。我也是猎人,从小就是,乃至如今,只是在他们眼里我装扮不同罢了。”
书生还在说“说这些的目的并非为了告诉你什么不理会他人目光的道理。至今我仍然打猎,血脉之类的东西很玄乎却实在,我听得到蛰伏在百米外老虎的喘息,我能避开熊瞎子的獠牙巨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