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Regor_
1
尤加利摁下金色的香水泵头,细薄的扇形水雾慢慢地落在她雪白的脖子和锁骨上。这是糅杂着橙花和晚香玉的味道,比起勾引男人,更适合自我陶醉。
她今天要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既没有很兴奋,也没有想象中的怀揣不安。对尤加利来说,她只是需要一个不讨厌的恋爱对象,而这个对象最好还能有一副性感的身体。如果没有,那就到时再说。
尤加利穿上心形暗花的长筒黑丝袜,套上洗白的浅蓝破洞牛仔短裤。慢悠悠走到路口,上了辆在路边趴活儿的出租车。
这个男人叫周篱,尤加利早就知道了。为了极力撇清那张长得像仙人跳的脸,尤加利手里提着一块新鲜的鸡胸肉和一把干辣椒进了屋。那确定是周篱吃过最难吃的辣子鸡,鸡肉又老又涩,还辣得双眼发昏。尤加利委屈地说,这不是摸不准这锅的脾气嘛。
周篱笑笑,伸手轻轻刮了刮她坚挺的鼻梁,她趁机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尤加利不认为这是个英俊的男人,按照大多数人的审美,他绝对是要在外貌这件事上吃亏的。可是他有着足球运动员一样饱满的翘臀,以及线条感极美的小腿。
小腿上浓密的毛发,散发着某种雄性荷尔蒙的暗示。周篱问她,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么?眼神悠悠,像一只猎人枪口下乞求得到放逐的鹿。
尤加利后悔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和老练,她应该装作这是反复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好在他们见面之前已经互相打探了灵魂,借助音乐美食哲学电影的幌子忘乎所以地卖弄和炫技。
几个彻夜长谈和不知疲倦的夜晚过去后,两人互认对方是完美的灵魂伴侣,只要发展得够快,没底气的不安就追不上他们。
2
周篱今年29岁,供职一家互联网大厂。作为一个北漂南下都没落下的老江湖,在职场里唬得住下属,搞得定BOSS,唯独在感情里三番二次地摔跟头。尤加利问他为什么跟前女友分手,他说因为受不了她的自私,遇事都想占三分便宜的鼠目寸光。语气毫不留情又带着几分愤慨。
但一个男人能为了女人从北京辗转到了深圳,想必也不是尖刻计较的人。尤加利对平凡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就像第一次吃路边摊一样跃跃欲试。
她卷着毛毯翻了个身,夹着周篱的小腿呼呼睡去。
在七夕当天的晚上,尤加利从好友阿抽手里要来两张小酒馆当晚乐队演出的票,踩着点跟周篱到了现场。乐队与尤加利相熟,挤进门的时候就有人举着冰啤酒跟她打招呼。周篱倒也是见识过不少音乐节,对一切live的社交现象司空见惯。
他们各要了一杯百利甜躲在人群后边,看台上的贝斯手说着巡回里的老梗。蓝色的灯光打在他被长刘海遮住的半张脸上,显得格外忧郁。忧郁是他们的,跟热恋的尤加利无关。
散场的时候有不识相的小年轻跑来找尤加利要微信,她抬头看了一眼周篱,愣了一下还是给了。俨然一副情场浪子的做派。
那是周篱第一次对她生气,孩子赌气似的一晚上都不怎么愿意说话,洗了澡便到楼上睡觉。该死的尤加利恰好订了这近百平米的复式大房子,使得冷战的情侣有发挥猜忌的余地。
她洗完澡走到楼上,看见周篱仰卧着,似乎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地又下了楼,躺在沙发上看小说。
她已经厌倦了与任何人对峙,如果可以,通通采取不闻不问。
尤加利从梦中惊醒时,已是凌晨5点10分。一阵酸痛的感觉从后背传来,头皮沁出一层冷汗。透过纱布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水泥地板,灰色的地面笼罩着淡蓝色的月光。黎明前的夏天总是这样混混沌沌,活像个老婆面前唯唯诺诺的男人。
她发现自己身上覆了张薄薄的空调被,是周篱半夜醒来给她盖上的,又或者他根本没睡着,尤加利几乎都要动了恻隐之心。她走到厨房煮了壶咖啡,为了不再进入梦境。
3
周篱不知道尤加利出过车祸,在她大学刚毕业的那年暑假。
那是一个晴朗的深夜,月色和星辰都无可挑剔,以至于很快有夜跑的人发现倒在血泊里的尤加利。一个人在面对病痛的时候是谈不上尊严的,尤加利窄窄的肩膀接纳了一颗颗钢钉。
脱离麻醉后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心碎,疼痛几乎瓦解了意志。而尤加利的心碎,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依然没有与理智达成和解。
那个年轻的恋人始终没来医院,甚至没有托人带一句问候。过期变味的爱情不过如此,豁出性命也换不回来他多看你一眼,隔空一句“实在抱歉”已属恩赐。
好几年光阴流逝,尽管她早已不爱那个人了,但也无法再爱其他人。
就算是这样的挫折也没浇灭尤加利心里的野火,她没法像别的学精了的人从此规规矩矩做她的大小姐,似乎天生反骨一般总是使人失望。没有人同情尤加利,而她也不需要那些过剩的关爱。她不再开车,将那枚存留下来的红色保时捷钥匙扣一直带在身边。
每当遇上安检,手持金属探测器扫过尤加利的肩膀时都会发出滴滴声,她恨不得戴个袖章,写上“我手臂断过”五个大字。
不过这样也好,她经常以打不到车为由躲掉家宴的邀请。跟这个家族的标准和要求对着干,是尤加利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
跟周篱在一起,也是其中一件擅长的事。但她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为了谁让人生崩盘。为了告诫自己,她学会了游戏人间。尤加利选中周篱,就像往常一样藐视爱情、不以为然。
周篱说,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从现在开始对彼此负责就好。情人大度尤为可疑,尤加利深知这句不介意不过是说说而已。
周篱的头发柔软健康,除去几根焦虑的白发丝,一切都生机勃勃。他们躺在床上一起看《乱世佳人》和90年代的香港鬼片,互相交换手机密码。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只是她愿意让他相信的。
她没告诉周篱她会讲西语,有一个富甲一方的相亲对象,她家到底有多少钱?她为什么不开车?她瞒着周篱陪那个男人去马场或是做礼拜,即使她不喜欢也不情愿。
但起码他们没什么实质的进展,尤加利不觉得这是背叛。她的每次大笑全靠伪装,也担心过久而久之周篱也许会看得出破绽。
so what?真有那一天再说呗。说谎这件事对尤加利来说驾轻就熟,丝毫不认为是或不该,抑或不耻。
4
每当看见周篱风尘仆仆赶来与她见面,细心之处人人称赞,尤加利感到心虚不已。她时常在想,如果周篱有一千万,起码是可以一起尝试并肩对抗命运的。但她的双手能够给予的力量,根本拼不过世俗的要求和父辈的利益。
她发现自己喜欢这个男人的程度远远超过她原本的设想,她竟然想要对抗命运。
她跟周篱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除非我死了。然而这将跟她大部分发过的誓一样做不到,再者她也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在尤加利恩威并施之下,周篱所有的社交软件该删的都删了,留下来的通通都与她账号互关。他的朋友圈成了尤加利的舞台,妙语连珠或言出不逊。她喜欢这种虚无的胜利感。动物世界不就是这样,恨不得朝着每一只猎物身上吐一口唾沫好让霸主强权理所当然地落地。
尤加利对给周篱买礼物这件事情渐渐上了瘾,因为给不了未来,所以想尽了办法求心安理得。生活太需要一场场表演来稳固无力的谎言了,才不至于在晃神间不攻自破。
周篱曾经想换个带厨房的公寓,好让他们的生活名正言顺地开饭。尤加利明白他的意思,咬咬牙还是以需要个人空间为由拒绝了同居,最后搬家的提议便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还有周篱的买房计划。某个不经意的当口,他兴奋地告诉尤加利,他把老家房子买了。再存一阵子钱,就能在她的城市交个首付,买一套属于他俩的爱巢。
尤加利突然意识到,事态并不像小孩子糊泥巴过家家一样简单,这个男人的魄力让她羞愧难当。不管她找怎样婉转柔和的措辞试图打消他的计划,都显得极其虚伪和卑鄙。
周篱越来越觉得泄气,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永远拒绝与他向前迈进一步关系。她似乎只想谈个恋爱,目光从不肯望向同一个未来。
尤加利并非铁石心肠,她尝试着布局,让他慢慢地走进这个家庭的视野。她希望周篱少一些压力,有时却妄想他一夜暴富。
尤加利尝试把周篱带进她的社交圈,共享有钱人最不缺却最吝啬分享的人脉。但周篱却开始跟她吵架,查她的手机,在冷战和好的状态之间循环往复。尤加利下的每一步棋,都在权衡。急切的周篱却把这当作是缓兵之计,是毫不负责的糊弄。
每当在尤加利想一鼓作气,决定放手一搏时,却又不禁想起他们争吵时愤怒委屈的神情。她害怕全盘托出,害怕面对未知,害怕打错方向盘、选错爱的人。在感情上讳疾忌医,就免不了浑身脾气。
周篱不知道他面对着什么样的对手,而尤加利根本没把握,即使动用所有资源之后,这所谓的爱情会不会又是梦幻泡影。再者她问自己,想要平凡的人生吗?她愿意放弃她的锦衣玉食吗?不,她不愿意。
5
周篱跟尤加利分手那天,威士忌草莓酒刚好泡了一个月。果肉已经萃取得差不多了,液体粉红透亮。尤加利反锁了房间,躺在床上独饮,直到睡着也没流一滴眼泪。相爱相杀到最后其实是不会觉得痛苦的,再多的情绪都变成了累,身心疲惫。
他们互相拉黑了对方,再也无法透过手机窥视彼此的生活。这是他们的默契,代表着不再回头的决心。但通常需要下决心的事情,说明对自己的坚持没多大把握。
他恨她荣华富贵,却吝啬真正伸出双手为他们的未来做点什么,她恨他不懂得体谅包容,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吼大叫。其实不对,她没理由恨他。
尤加利陪那个富甲一方的天选之人到香港敲钟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个拥有顺风顺水人生的男人,有着大多数有钱公子的傲气。
昂贵的德比鞋,庄重的温莎结,以及用以变现的学术和修养。他的客观条件无可挑剔,尤加利这笔买卖是只赚不亏的。
只是尤加利的梦魇从疼痛的撞击变成了周篱的脸,她梦见他们和好的一百种场景。刻意忽略的东西,总是以另一种方式狠狠地当面拆穿。她承认周篱给的快乐无可取代,却也没法选择再续前缘,毕竟他们想要的,对方都给不了。
尤加利在香港返程时借口离开,只身前往后海。
周篱要了一支冰可乐坐在尤加利对面,神情复杂地摆弄着手机。又是一年夏天,科技园区的小面馆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上班族。
尤加利吃完一碗阳春面,天已经黑了。周篱驾车送她到高铁站,期间尤加利瞥见他手机屏保的合照,轻轻问了句:“你新马子?”
周篱嗯了一声。
尤加利到家后删除了所有他联系方式,即使她不需要再说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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