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地
小哑巴是个疯子,禾家村的人都知道。
这一天,日头毒得很,空气里浮动的热气清晰可见,小哑巴走在路上,一瘸一拐的,不知道往哪里去。
“小哑巴!你上哪儿去?”几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大门口剥苞米,黑色大喇叭裤上印着大红色玫瑰花。近日忙碌,大家都埋头在地里或是别的不知道什么地方,纵是邻里邻居的也说不上多少话。正是无聊,见了小哑巴, 便忍不住玩笑几句。
小哑巴眯起眼睛看了看,脸上照例挂着一抹憨笑,抬手往前一指,结结巴巴应道:“地…...地。”
坐在中间的女人笑了笑,大声说道:“连小哑巴都知道下地呢!比那些整日里偷懒的强多了!”
“说的是呢!”另外几人闻言也笑了出来。小哑巴也跟着笑笑,不再答应,继续往地里走。
禾家村的地不小,只是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到城里去了,剩下女的、老的在家耕地带孩子,还有些懒惰不肯干事儿的青壮年男人留下混日子。时间久了,地荒了大半。所以,那些女人的话虽是嘲笑小哑巴,也显示出心里的一份厌弃来。
小哑巴走得额头冒汗,坐在田埂上休息,抬头却瞧见一个妇人弓着腰在地里干活,他往前伸长了脑袋看清楚了,忽然对那人大喊:“假的!嘿嘿,假的……假的。”
赵二诚他家的抬起头来,先看见了小哑巴,又看了看四周,问他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假的?”
小哑巴直直地看着她,除了重复那句话,没有别的任何动作。赵二诚家的又看了两眼,埋头继续掰玉米,赵二诚倒是从绿油油的地里冒出来,笑道:“去去去,小哑巴,到别的地方玩去。”小哑巴转身往地里走,声音小了许多,可还是念叨着“假的,假的。”眼看他的身子被庄稼挡住,二诚对媳妇儿笑一笑,补了一句“小哑巴又在说胡话了”。
小哑巴一直走,没多远就瞧见一个人躺在摇椅上,面上盖着一把破扇,在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下乘凉。又走近些,看清那人穿着一件纯白色无袖背心和皱得不成形的黑色大裤衩,手上还带着一条大红细绳。小哑巴认出来,那是李思文他娘给他做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娘死了以后,李思文就一直戴在手上,从来不见摘。再走近了,小哑巴看见李思文的媳妇就在离他不远处干活,一张脸通红,宽松的黑色碎花汗衫紧贴在背上,脚下步子都不稳了。
“打!打!”小哑巴的叫声传来,引得李思文媳妇抬头看,但不留心被田里的石头绊了一跤,险些崴了脚,她忍不住叫出声,手中的东西哗啦啦掉在地上。小哑巴加快步子向她走去,却听见李思文的吼叫声:“他奶奶的!叫你收个玉米,都给老子收到地上去了!你个臭婆娘!”李思文站起身朝她疾步走来,拿着扇子朝她大吼,吓得她直往后退,又摔了一个跟头。
“打......打......打!”小哑巴也到了二人跟前,嘴里喘着大气,不停喊“打”。李文思朝他吐了两口唾沫,咒骂道:“臭哑巴,给老子滚远点!”小哑巴又往前挪了两小步,“打”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他踹倒在地,见他还要动手,小哑巴连忙躬着身子爬走了,嘴里“啊啊啊”地叫个不停。
“看什么看!臭娘们,快把玉米给老子捡起来,摔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哑巴还没走远就听见李思文的声音,于是低下头去,透过两腿之间的缝隙,果然看见李思文又在动手教训媳妇儿。可想起方才屁股上挨的两脚,小哑巴不敢耽搁,站起来拍拍土,继续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地里去了。
(二)游街
小哑巴哼着小曲儿从地里回来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风吹着,天边挂着红霞,有些人家厨房里正冒着烟,他总算收拾好了自己的地,心里得意,步子也放得很慢,时不时地还跟端着搪瓷碗、啃着馒头蹲在门口的邻居打声招呼。
“快去看!”翠生是村里有名的大喇叭,街坊四邻的秘密没有她不知道的,凡知道的又没有不张扬的,此刻她扬着一张手帕,气喘吁吁在众人中间站定,大声道:“钱艾家的婆娘在那边儿游街呢!”
“游街?”众人瞬间来了兴致,将馒头往碗里一扔,瓷碗往凳子上一搁,一溜烟儿凑到她身边问开来。七嘴八舌的,将翠生的声音都盖住了大半,小哑巴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人群,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小娼妇”“邻村的二虎子”“要人”。
小哑巴还没弄明白,就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伴着吵吵嚷嚷的议论声传过来,众人转过头去看,原来是游街的队伍过来了。大家于是什么也不问了,成群结队冲着游街那边去。
“来来来,大家都来看看啊!可怜我钱家花了那么多彩礼钱,娶了这么个下流老婆!”钱艾家站在队伍中央冲大家大声喊着,两侧各是四个敲锣的人,身后是被绑了手脚的一男一女。“这对狗男女昨晚在村口私会,被我当场抓住,羞愤之下说出奸情!我这才知道,原来我那儿子也是这流氓的种!”钱艾家嗓门大得很,话说完了,还要用袖子擦擦眼泪,哭诉道:“我钱艾家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今个儿我不嫌家丑,要叫诸位看看这对奸夫淫妇的样子,免得日后让人家说我没良心、不要婆娘和孩子!”
村人见了他的样子,纷纷指指点点起来,还有人朝那对男女扔菜叶、鸡蛋,嘴里说着:“老钱人好又老实,怎么娶了这么个东西!”“老钱真是倒霉啊!”“真是个下贱东西!”钱艾家闻言哭得更加伤心,止不住地擦眼泪,还哭出声来。一时间,嘲笑、谩骂的声音伴着锣鼓声,在街巷回荡。
小哑巴被吓着了,待回过神,人群已到了他跟前。“不不不......我没有!我没有!”小哑巴看见钱艾家的媳妇儿眉头紧皱,脸上都是泪,不停晃动着身子,念叨着那句话。
“佳佳,都这样了,咱们就认了吧。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和孩子的。”
“啐!”钱艾家的媳妇冲他吐了一口唾沫,大叫道:“你是哪儿来的杂种!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哎,佳佳,佳佳,你听我说......”
虽然钱艾家的媳妇苦着脸否认,但被绑的男人坐实了二人的“好事”,大家也顾不得什么真真假假、冤不冤枉,什么难听的都往外骂。闹来闹去,天黑透了,大家伙都喊累了,钱艾家和他媳妇的嗓子也都哑了,众人便各自散了,回家吃饭去。
小哑巴和钱艾家同路,但他右腿不方便,加上白日里这么一闹,也不好跟人家走得太近,所以安静地在他们三人身后跟着。
过了十多分钟,小哑巴看见钱艾家骂骂咧咧地把他媳妇儿推进房里,却给那男的松了绑,二人站在院子里说话。小哑巴心里疑惑,收起拐棍,挪到墙边偷看。
“二虎哥,委屈你了。”钱艾家不停给那人赔笑。“事情都办好了,你看这……”
孙二虎拍了拍艾家的肩,笑道:“事儿办得不错,人我一会儿带走。至于你欠的钱……”
艾家跪下给他磕头,嘴里还不忘讨饶:“二虎哥,二虎哥救救我吧,我实在是没有别的钱了……”
“别害怕。我孙二虎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今儿我把那小媳妇儿和孩子带走,咱们的债就算了了。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是是……是是是。”钱艾家站起身来,孙二虎摆了摆手,从院里又出来两个人。
小哑巴猛然想起,前些天他在玉米地里听见的就是艾家和孙二虎的声音。那日他闲得无事,沿着田埂走了老远,休息时忽然听见有许多人声,其中就有艾家的声音:“将老婆孩子抵给您”“委屈您,就说她和您偷情被抓住了,还生了个杂种,拉去游街,便不会有人说您抢了她了”“村里风言风语多,过些日子大家就忘了”……
小哑巴又努力回想一番,那日钱艾家嘴里正是叫着“虎哥”。他心里一惊,正不知道怎么办,又听见院中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好往后躲了躲,趴在地上藏身。
“唔......唔......”过了一会儿,小哑巴看见钱艾家的媳妇儿被两个人强拉着,嘴里塞着一团布,奋力扭身挣扎却说不出话来。小哑巴心里不忍,低头死死咬住自己的袖子,却又听得孩子哭喊:“娘!娘!爹!爹救我!爹!”他微微挪了一下,抬起头一看,原来是钱艾家的儿子从梦里醒了,看见陌生人绑着自己和母亲,吓得大叫。
“大晚上的喊什么喊!把他的嘴堵上!”孙二虎被叫得心烦,嘱咐手下人给孩子嘴里也塞了一团布,钱艾家却连看都不看,只对着孙二虎弯腰赔笑,还将他们送出老远。
“假的…...假的…...”小哑巴哭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家走,口中不停地念着这句话。
(三)偷情
“你怎么来了?”
“哎,别慌别慌。”
小哑巴正从王从德家路过,被巨大的关门声吓得一个趔趄,随后又听见她一声大叫,还以为有什么坏人进去了,便将拐杖紧握在手里,躲在窗边偷听。
“该死的,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不怕别人瞧见!”王从德厉声抱怨着。
“怕什么,里屋那老不死的睡得跟猪一样。”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小哑巴将耳朵紧贴在窗户边,想听得更清楚些。“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屋里传来一阵踢翻东西的声音,想是王从德不小心碰到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王从德努力压低声音,但还是透出一些害怕。小哑巴好奇心起来,微微挺直了身子,透过窗户去看,原来屋里是王从德和赵二法。此刻,赵二法手中捧着几沓百元钞票,王从德双手握着他的手腕,左顾右盼的,似乎怕别人看到。小哑巴看她要转身,连忙将身子缩了回去。
赵二法拉住王从德,笑道:“别怕,这回我可是挣的本分钱。”
王从德“嘁”了一声,问他道:“你几时赚过本分钱?”
“嘘。”赵二法将王从德拉近了一些,小声问她:“今儿个同钱艾家的媳妇儿一起游街的那个男的,你可记得?”
“记得。”
“那个啊,是隔壁村的孙二虎,老早就看上钱艾家的婆娘了。正好前几日钱艾家手痒,一直找他赌钱,孙二虎就让我帮衬着赢牌.......”
王从德没反应过来,握着他的手追问道:“那白日里游街是怎么回事?”
“害。钱艾家赌输了,怕被人知道了去告他,就跟孙二虎商量着演了这么一出。孙二虎一想,这样他也不会被人说强抢人口了,自然乐意。”赵二法突然笑了,将钱塞到王从德手里,同她说道:“钱艾家那个傻子,一直输还要一直赌,最后闹得典当妻子,还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对那孙二虎点头哈腰的,活像个孙子哈哈哈。”
“你小声些!”王从德未料到钱艾家竟会如此,将手中的钱拿回给赵二法,轻声道:“这钱我不要。”
赵二法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大概是有些同情钱艾家的媳妇儿。于是又要将钱强塞给她,嘴里还安慰道:“这是钱艾家那小子活该的,再说了,是孙二虎给我的钱,又不是我抢来的,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王从德心里不舒坦,二人你推我我推你,一不留神竟双双倒在床上。小哑巴见屋里没了动静,扒拉着窗台探出头去,看见赵二法将钱扔在一边,伸手去摸王从德的脸,对她说:“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点钱吗?你现在又有男人给你在外面挣钱,还有我给你送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打你个不知廉耻的,成天价说什么不要脸的话!”王从德扯掉他的手,扭过头去不看他。赵二法看她推脱,心里生气,强扳着她的脑袋转过来,又凑上去在她唇上啃了一口,骂道:“你他娘的别给我来黄鼠狼吊孝这一套,捧你两句还装起大善人来了,也不瞅瞅你是个什么东西!”
赵二法力气大,王从德挣扎不得,反在脸上多添了些咬痕和巴掌印。小哑巴不忍再看,摸索着放开窗台要回去,结果衣袖碰落了旁边挂着的拐杖,梆——梆两声,惊得赵二法与王从德一齐跌在地上。
“谁!谁!”两人探出脑袋来看,正看到小哑巴连滚带爬地跑开了,王从德心慌起来,转身要去追,却被赵二法拦住,“不用管他。”
“胡说什么呢,他要是说出去怎么办?”
赵二法拉上窗帘,将她哄回床上,应道:“谁会相信一个疯子,让他随便去说。”
(四)“哑巴”
小哑巴一晚上受了不小惊吓,回到家里仍喘着粗气。他将拐杖随手扔在门口,自己慢慢挪到床上,板板正正地躺在上面。屋里没有点灯,天黑透了,什么也看不见,可他躺着躺着,好像又回到了前天晌午,在村口的时候。
前天是大集会,村口各式各样的小摊摆成一条街,卖菜的、卖吃的、卖衣裳的、卖鞋的......小摊都简单得很,完全不像外面都市里那样装扮得美轮美奂,东西的颜色也不比都市里鲜艳,不过他们大都没出去过,自然难以分辨。
小哑巴和其他村里人一样起了个大早,从东头逛到西头,反反复复好几遍,就算什么东西也不买,热热闹闹、五颜六色的,看着就高兴。到了晌午,小贩大多准备收摊了,路上人也少了,小哑巴找了个阴凉地坐着揉脚,忽然听见好几个人都不耐烦地说着“不认识”“不知道”“没听过”。小哑巴抬头一看,是一个妇人正挨个问话,于是走上前去想帮忙,可走了几步,他听见那人在问“你知道乐乐吗?”
小哑巴停住了,眼睛死死盯着她,发觉她面上拍了很多粉,还化着很夸张的妆。小哑巴眼睛有点红了,发会儿呆的工夫,那妇人已来到跟前,看了他两眼,妇人的眼睛也红了。
“娘......娘”嘴巴开开合合好多次,小哑巴才哽咽着喊出这么两个字,妇人冲他微笑着,没有说话。
“娘......”小哑巴跟着笑,说话的声音大了些。路过的人转过身来看,正瞧见小哑巴对着一个脸画得像鬼一般的陌生妇人喊娘。路人来了兴致,冲其他人大喊道:“快看呐,小哑巴在这认娘呢哈哈哈哈!”那妇人低头偷偷抹了眼泪,一脸局促地看着旁人聚拢过来。
“呦,小哑巴,这是你娘吗?”
“这人是哪儿来的?长得跟鬼一样,倒像是小哑巴的亲娘啊,哈哈哈。”
围观的人开始起哄,小哑巴见妇人不说话,自己也不再开口,只继续盯着她瞧。
“哎”有人撞了撞那妇人,对她说道:“这小哑巴是个疯子,总是乱喊乱叫的,不用理他。”
妇人微微抬眼看了看那人,勉强一笑,又看了看小哑巴,转身小声念叨着:“疯了好......疯了好......疯子能活得长的......疯了好。”妇人缓缓离开了,众人围着小哑巴又打趣了几句,便各自散开回家,留下小哑巴一人望着妇人离开的背影发呆。
小哑巴不是哑巴。
村里的老人都说,他八岁那年,爹喝醉了酒,带着几个朋友在家里又摔又砸,惹恼了他娘。于是他娘一边跪在地上收拾碎瓷碗,一边抱怨着:“活生生一个没良心的短命鬼,整日里不看庄稼,只顾喝酒。”他爹听了这话,一拳打在他娘头上,小哑巴出来时,看见他娘的手脚都扎在碗的碎片上,不停地流血。
他抱着他娘又哭又骂的,惹得他爹心烦,抄起扫帚要打。没想到他娘抢过东西往他身上一通打,嘴里骂着:“我打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惹你爹心烦!我叫你闹!我叫你闹!”他爹瞧见他娘这个样子,吓得酒醒了一半,扶着门框在一旁看着,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
后来,大概过了四五天,小哑巴他娘不见了,村里人都说她是被打死了。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他爹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瘸一拐的小哑巴。小哑巴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吃的喝的,全靠好心的邻居给他送了去放在门口。时间久了,大家就都叫他“小哑巴”。
五、六年以后,小哑巴开口说话了,但总是结结巴巴的,而且总喊着“骗”“打”“假”之类的,见了村里人也很少笑,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愁苦样子。村里人只道他是疯了,于是,小哑巴不仅是小哑巴,还被叫做“小疯子”。
小哑巴躺在床上,想起那日娘亲将他狠狠打了一顿,然后抱着他在屋里哭,一边哭一边小声说道:“乐乐......我的乐乐......娘对不起你,娘是疯了......你也疯了,知道吗?”小哑巴疼得厉害,可还是对娘亲笑了笑,伸手去给她擦眼泪......
“你是疯了,你是个哑巴,知道吗?”
“疯了好......疯了好......疯子能活得长的......疯了好。”
小哑巴知道,前日里村口那个妇人就是他娘。他认得那双含泪的眼睛,那双在黑夜里闪着泪的眼睛,到死都认得。
“疯了好......疯了好。”小哑巴看着黑黑的屋子,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