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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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是意外“鸭”

在我们家里,关于鸭的传说应该从何说起呢?

几乎每一个悠长假期的开始,都会伴随着女儿的一个饲养计划的孵化。可是始终决定不了该养个什么小动物,又省力又好玩又容易亲近的。猫啊狗啊的,阵仗太大,粮食太贵,毛发满屋,还要遛弯,实在不适合懒人;想过养兔子,可是据说兔子体味大;仓鼠之类的,又不是我们心仪的对象。想来想去地,一个个假期就这么想没了,不久后又迎来另一个假期,然后继续想。

小鸡小鸭已经被提起过几次了,我们还一起回忆了我小时候的经历。某个夏天,我的外婆给买回来的几只小鸡仔,养在牛皮纸箱里,看它们低头啄米,听它们叽叽叫,直到不明原因地一个个死掉。而小鸭子是姨夫给姐姐养的,也是五六成群,白天养在一只大大的塑料浴盆里,傍晚带它们下楼,到后巷潮湿泥泞的烂草丛里散放一会,小鸭们会自己寻觅草丛里的吃食。说完这些故事,养鸡养鸭的念头似乎更加稳固在女儿的脑海里了,只是我妈无奈地说:“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买呢?外婆只要看到,一定给你买回来。”我悄悄打开购物软件,想着李师傅从网上买过鱼和乌龟,是不是其实小鸡小鸭也可以乘着物流车来到我们的家里呢?可是一转念又觉得,鱼啊龟啊,可以密封在一个注了水的氧气包里,可是小鸡小鸭要怎么被打包呢?实在不忍心它们经历一路艰辛而来,便作罢了。于是,女儿期盼的小鸡小鸭,变成了“总会有机会”的传说……

今年的假期照例是从“小鸡小鸭的饲养计划”开始的。那熟悉的对白再一次出现,那经久的传说还是传说。直到家里最后一条金鱼的离开。

小金鱼小小的离开,使得我们的鱼缸面临空置或养新鱼的选择。女儿说:“再去买几条金鱼吧。”然后,我们在八月中旬的一个炎热的午后,来到了家附近的花鸟市场里。显眼处那装修精致的店铺里,不同的鱼缸里游着不同的鱼,老板的耐心及专业的介绍里有着一些卖弄,李师傅并没有对那些鱼心动,便带我们离开了热闹的养鱼区。穿过了一条弄堂,感觉已经走到市场的边缘了。我拼命地劝他走回头路,他依旧探险一般地往前试探,望见了一家外观破旧的商铺,寂寞地处在弄堂的尽头,没啥精致的鱼缸陈设,只是门口像水产市场一样摆放着好几个塑料大方缸,里头也是游着不同的金鱼。而其中一缸的水面上,居然有两只小黄鸭!它们正在鱼缸的水面上游水。随着我们充满惊喜的叫声,老板娘把小鸭子一一捞起,送回了旁边的笼子里——一笼子小鸡仔,一笼子小鸭仔,小脑袋们挤在一起,煞是可爱。

那天我们从市场带回家的,是两条金鱼和一只小鸭。小鸭被装在一只小纸箱里,一路被女儿捧着,一路叫唤着。

(一)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们终于要开始养鸭子了。

那只黄毛小鸭就像是在花鸟市场的鱼缸边的笼子里等了我们一个世纪一样,带它回家的一路上,它在纸盒里拼命发声,和丫头进行着犹如久不相见的婴儿和母亲之间的对白,一个吱呀吱呀地叫,一个轻声应和。同时,新买的两条金鱼在装满水的塑料袋里,被我捧放在我的大腿上,靠近肚子,它们游来游去,在我肚子上翻腾,我告诉丫头,这感觉像极了怀孕时的胎动。丫头还在埋头注视着她的小鸭,继续咿咿呀呀嘟嘟囔囔。这趟临时起意的花鸟市场采购,大家各得所想了。我在半路上点了满记甜品,想迎合一下喜悦满足的心情,

我妈打开门的一瞬间,就看了丫头怀里的纸盒,纸盒里探出了一只小脑袋来,她用接近女童的音色发出了“咦~~ 真的买到啦。”——这也是她最近几个假期的执念吧。

接着就是造鸭窝的时光了。我妈找来一只更大更宽敞的纸箱子,我拿出了压箱底的两年前足不出户时抢来却一直没有使用的一大包平板草纸,我妈又剪开了一个大大的塑料购物袋,然后弯着70岁的腰,在纸箱里一层塑料隔水层,一层草纸吸水层,快速搭建了一个“鸭窝子”。那时候的丫头,面对着依然吱呀乱叫的小黄鸭,一顿柔声细语的安慰,并表达了对小鸭这个新成员的欢迎和自己将对它负责到底的决心和誓言。小鸭子很快便入住了,脱离了迷你箱子的局促感,一副老干部视察一般的架势,在大箱子里踱步,走了几个来回。那时候的李师傅,也在紧锣密鼓地处理鱼缸,清洗换水;顾不上送达已久的那口满记甜品。

我妈吃完了最爱的红豆沙,洗干净那只黄色的塑料却结实的打包碗,倒了一把黄小米,摆在了小鸭的住所里,又用养过水仙花的陶盆盛了些水,这一切看起来如此流畅丝滑,小鸭也毫不客气地低头啄米喝水起来。

这等了若干年的相遇,原来你就在这里!

不知道这只小鸭破壳多久了,但看上去依然是奶宝宝的样子。通身淡黄色的绒毛,头顶中央嵌着一些灰色,沿着后颈到整个后背,直到尾巴是纯纯的灰色一撮,成三角形状的翘立着。身体两侧有两小坨更有立体感的毛堆积着,再细细打量,原来是两只迷你小翅膀。小鸭的嘴巴和腿脚照例是橘黄色的,鸭嘴是孩子们最熟悉的扁平状,鸭掌那么小小只,也有着清晰的趾头和蹼,每走一步都像盖章一样坚实稳固。

鸭窝里巡察结束,肚子也垫吧好了,小鸭的吱呀声变少了,它蹲坐在鸭窝的一角,开始思考它的鸭生。——这个炎热的八月中旬的星期六的午后,它原本和笼子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如常地挤挤挨挨,如常地陪伴着一旁的金鱼们,也许会等待着轮到自己去鱼缸里游水一会儿,又或者被经过的车轮声车鸣声打扰。这家处在市场出口边缘的店铺,平日里的人来人往应该不多,而即便有人经过,小鸭的目之所及,也只是一些移动的鞋子罢了。有多少小鸭会被某一位小主人带走,带走的小鸭是不是犹如踏上了囧途,还是继续留在那只狭小的笼子里比较安逸呢。

没过多久,那几片白色皱纹纸已经被染上了小鸭生活的痕迹,有散落的黄小米粒,有脚掌进出水盆沾上的水渍,更多的则是它的排泄物,它用最短的时间把这方地块制造出了自己生活的味道,那盆清水也已经浑浊,而它毫不嫌弃地低头喝水,并在里头休息。——这些比它原来那要与其他鸭子均摊面积的住所来得敞亮太多了,更是自在多了。只是一个人呆立着时,有一些寂寞的吧,它还是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娇嫩的声音,就像独自卧在婴儿床里的婴儿一般,对全新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无助。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踱步,停下,侧着脖子聆听,喝水,啄米,蹲下,起立,戏水,舔自己的羽毛,重复着一切,一遍又一遍。

那一天的傍晚,初来乍到的小鸭被我们一起带到露台上,趁着夕阳晚霞和偶尔一阵凉风,第一次“遛鸭子”。先找来了一个泡沫箱,用水枪注入水,让小鸭子来一场痛快的亲水时光。水枪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流向泡沫箱,看有了一些水位,我妈便抱小鸭下水。她是用了一只美丽牢固的外卖袋子,袋子里头放了一个塑料的外卖盒子,把小鸭子从七楼提到了八楼。而一开始小鸭子只是在水里直直地站着,像个不肯就范地正义者,随着水位的逐渐升高,才给了它划水的空间,它坐在水面上,弯起小细腿,两只脚掌像浆板一样交替划水,可惜泡沫箱比它的新窝子还要小,这一定让它游得不够爽快吧。它在游泳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鸭妈妈呢?它的脑海是否有和妈妈和兄弟姐妹一起成群下水的回忆呢?水枪里的水柱始终温柔,散开的水雾也是极其轻柔地落在小鸭的身上,像给婴儿抚触一般。当水位越来越高,小鸭的视野从四面白墙的阻碍,迎来了若隐若现的开阔,它一定内心惊喜,一片“绿草地”,一些花盆,一些枯草枝,一些红的紫的小花。直到水位接近箱子边沿两三公分时,小鸭昂着打探世界的小脑袋,一个扑腾,跃出“泳池”。在一旁的我们即刻赠予它一片欢呼。

跳出泳池的边界,小鸭子把自己带到了一个旷野般的世界。它显然是意外的,也是有些无措的。刚才还是船桨一般的脚掌,这一刻变成了乱了节奏的鼓槌,在地上敲打着凌乱的步子。无头苍蝇那般没有方向,它只是闷头向前,一直向前,猛走几步,停下来看看到了哪里。还在一块假草地的绿毯子上!而刚才随着水面起伏看到的一切,此刻是分外分明了,吱吱呀呀叫了起来。它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了一样,向左边移几步,又向右边移几步,最后决定还是继续向前。过渡到木地板的几公分的落差并没有让它跌跤,它稳健地跨上了脚感不同的区域,向前,再向前,小鸭的心里一定有一首进行曲在唱着。走到了尽头,那一排花盆里低垂着几株牵牛花,它试探地走了进去,躲进了花帘子的后面,然后不走了,这里一定是让它欢喜的地方,也许是它寻到的安全地带。

围观这一切的我们一行四人,欢呼之后,便议论纷纷。为小鸭谋路线,猜测它的下一步行动,又悄悄地尾随在它身后。想来如果是我被一只鸭尾随,它还嘎嘎嘎嘎地喋喋不休,扑腾翅膀对我指指点点,我一定讨厌死它了。而小黄鸭是包容的,它只是绷紧了神经,提防着我们,时刻警觉,随时准备撒腿就跑。我们走一步,它走一步,它走一步,我们再一步,它看我们不走了,就退回一步,我们看它不走了,再向前一步。这多角度的华尔兹倒是无声又热闹。

那天它用两只小脚掌探索到了露台的几乎每个角落,每完成一次新的探险,就回到那株牵牛花的花帘子后面休整一会。而来来往往的脚步,始终是急促的,逃跑似的急切。它一直叫唤着,吱吱呀呀,吱呀吱呀,我们不懂它的表达,它只是无奈又无奈地叫着。

天色渐黑,该回窝了。而一场追逐赛才正式开始。我们在那牵牛花的花盆附近围堵它,它撒丫子往墙根一转弯逃到了东南边的大花盆边,我们使过眼色,两人去追,两人外侧等候,它在大小花盆之间穿行,转眼到了东北处的练球区。我妈拿出了年轻时打乒乓赛的机敏反应和速度,领先我们到达了目标所在地,我们不敢靠近了,怕太过惊吓了鸭子。几十秒后,老孩童托着她亲自提上来的小黄鸭走了出来,把它送回了那只外卖袋子里。

小鸭回到了专属鸭窝,我妈替它在窝顶上盖上了层纸头遮光,希望这第一个晚上,小黄鸭能拥有一个美妙的梦。

(二)宠爱

小鸭的到来,让我妈越发忙碌起来。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鸭挪到打包袋里,然后更换吸水纸,清洗水盆换干净的水,清理鸭的饭盆,等一切焕然如新了,再把鸭子送回鸭窝里,然后给饭盆里放上隔夜米饭。从第二天起,她就开始收集菜叶子,在拣菜时总是留出几片叶子,剪碎了放在饭盆旁的菜盆里,其他的就藏在冰箱里,需要加餐时随时提供。小鸭便这样每天跟着我们吃各种蔬菜,青菜、娃娃菜、芹菜叶、油麦菜、生菜、牛心菜,地瓜叶……忙完了鸭窝里的事情,她才开始给自己洗漱吃早饭。小鸭子美滋滋地吱呀吱呀,我妈说:“不用谢不用谢!”

小鸭吃米饭,比吃黄小米上心。通常米饭会粘了嘴巴,它转身跑去水盆里喝水顺一顺;我就看它低着头,一口米饭一口水,一口米饭一口水,忙碌地边吃边转圈。菜叶子也是它的爱,有时候会把叶子衔进水里,把一盆水变成一碗菜汤,然后自己站在这碗汤的中间,喝汤吃菜。有时候它像孵蛋一样蹲坐在菜叶子上,又像是在用自己的体温烹着小黄鸭的私房菜。有时候我妈啃了梨子或者苹果,也会把剩下的核给它,它也会用又扁又长的嘴巴去嘬上一会。然后叽呀叽呀地叫几声,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除了清早那顿。通常我们吃晚饭前,我妈也会给它投放一些米饭,说这一顿能顶到天亮。

小黄鸭来家里后的第三天,李师傅就开始疯狂地忙碌,每天都晚上九十点钟才回家,最晚的时候都快十一点了。听闻他开门的声音,小鸭就会高声吱呀叽呀起来,也许是埋怨美梦被打扰,也可能是迎接大忙人回家。李师傅会咿呀咿呀地回复它几声。

有一天夜深人静时分,他觉得这纸板箱不够宽敞不够结实不够透气,又对网上卖的鸡鸭笼子不够满意,他下单买了一卷细网格的铁丝网,说要亲自做一个笼子,然而他接下去天天要开会。

在小鸭到家的第二个礼拜天,李师傅终于有一天休息,便打开到货了两天的铁丝网,完成了新鸭窝的建造和乔迁。这个全新的鸭窝,用库存的旧铅丝做框架,五面用新铁丝网做围墙,底面放上淘汰了却没被扔掉的硅藻泥地垫,大小合适,做工精益。李师傅把新居建造完工后,我妈又开始了装修布置工作。原来的隔水垫尺寸不合适了,得找新的。水盆饭盆菜盆重新布局一下。

小鸭顺利入住新窝,我妈拿来了新鲜的米饭和菜叶子为它暖房庆贺。这只鸭子重新在窝里老干部式的踱步绕圈打量的时候,李师傅在露台上也围起了一个简易的敞开式笼子,铁丝网围着小鸭子喜欢亲近的那花盆处绕半圈。这样遛鸭的话,不用绕着整个露台躲藏追逐了。

笼子造完后,李师傅继续早出晚归。小鸭继续一口米饭一口水,菜汤里发呆,菜叶上“孵蛋”。这全透明的空间,让我们和鸭子彼此都一览无余。它一定也看到了对面鱼缸里的两条金鱼,算是久违的老友相见了。从店铺到家里,一路相伴,很是珍贵。

第一天就对着小鸭子又表白又发誓的小主人还在假期的尾巴上。当然也不放过逗鸭子的任何机会。有一天上午,她说要带鸭子上楼遛弯,可这大热天的,估计鸭子本意也是不愿意的吧,踩的是烫脚的地面,头顶是火辣辣的烈日,鸭又不傻。于是我妈给她送来一个刚清理干净的垃圾桶,让她把小鸭抓到垃圾桶里玩玩就好了,免得带去楼上变烤鸭。平日里不太敢摸小猫小狗的丫头,对小鸭倒是放下戒备,手套一戴,手伸进笼子里,悬空托着鸭屁股尾随了两圈,轻轻地抓住了鸭子的身体,任小鸭呀呀呀地反抗也没用。

小鸭在那垃圾桶里,可以露出半个脑袋,可是它怎么扑腾都没法离开这个“陷阱”。丫头坐在旁侧地板上,摸摸它,问候它,问它需要什么,给它听歌。那是他俩在客厅的独处时光。我在房里听着安心极了。可没多久就听见了垃圾桶被搬动的声音,听见垃圾袋悉悉索索的声音,听见小鸭越来越激昂的叫声。接着是一阵茶几被拖动的摩擦声,又是有人去厨房拿起扫帚的声音。我忍住疑惑继续竖着耳朵,丫头大喊:“妈妈,我会把小鸭子抓回来的!”两秒没过,她又叫:“外婆,快帮忙,小鸭跑了。”

我们闻声走到厅里,只听见鸭叫,不见鸭影,丫头匍匐趴在地上,把手里扫帚伸进沙发底下。眨眼间,小鸭从沙发下跑了出来,却没等我们反应,又躲进了李师傅的电脑桌下。我妈赶忙去堵截,却又失败。小鸭再一次窜回了沙发底下,并长久都没有出来。我们用球杆扫荡也没用,我妈翘着屁股,也趴在地上,往里头探望,我开始劝说她老人家悠着点慢一些。她一脸着急地瞥了我一眼,顾不上搭理我。我让老的小的全体起立靠边,忍住腰疼,把沙发拖动出来,离开墙壁约一尺,然后我们三个同时趴在沙发靠背上,看这鸭子在何方——它果然在里头,紧挨着放金鱼缸的边桌的桌腿,吱呀吱呀吱吱呀呀,像是一个独居者终于在老友家串门,并互相倾吐着。我们看它看出了神,它却趁我们不注意,先逃一步,躲在了书架下头,让我们再次束手无策。丫头温柔地说着:“小鸭子,你出来呀。”可谁理会谁啊。我把沙发用膝盖顶回原位,再去书架那里干扰鸭子的清闲。果然它上当了,第三次回到了“老地方”,我再一次拖出沙发,这时我妈已经准备好要爬进沙发背后的狭小空间里,与鸭单挑了。而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她费劲爬,鸭子却一溜烟跑了的情景。我说:“且慢!”我环顾了四周,锁定了阳台花架子前的一个塑料桶——荒废了多年的接茶叶水的桶,刚被李师傅从沙发边的角落里请出来没几天,还依旧浮尘满身。总之我觉得我找到了最正确的工具,我从鸭子的头顶扣下这只桶,让它无处可逃。我妈这才慢悠悠绕进去,一手打开桶,一手抓住了鸭子。而太过紧张的小鸭子,在原地留下了它的排泄物,算是无声的抗议吧。

回到鸭窝里的小鸭子像是个没事鸭似的,照旧喝水吃饭啃菜叶。而丫头似乎被伤心了,又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对着鸭子忧伤地说:“你怎么这么不乖啊,没想到是这样的小鸭子。太伤我心了。唉~。”我妈问她:“小鸭是怎么出逃成功的。”丫头说:“是小鸭子自己把垃圾桶打翻了,跑出来的。”我说:“没有人在旁边帮助小鸭子吗?”丫头说:“没有啊。”

小鸭子在跨出水盆边时一个踉跄,看来身上背着的那口锅着实不轻啊。

此番折腾后,小鸭子想要在家里遛弯这件事情是彻底不可能了。它只好时刻窝在它的鸭窝里,抬头看看电视,欣赏欣赏音乐,侧耳偷听偷听我们的聊天,望望不远处的金鱼们,再打个长途电话吆喝几句。而它的玩具就是自己的吃饭家什,比如把自己装进一只满记甜品的打包盒里玩隐身,黄色藏在黄色里嘛。或者吃菜吃得把菜盆子扣在鸭头上。又可以把菜盆子挂在翘臀上带着走,若是这盆子不听话,原地倒下,那正好是一座小山,用来攀爬也不错。只是这扁嘴巴要把这盆子翻面可是不容易了,我妈只好上前去友情帮助一把。我还看到过它练习“金鸡独立”,单脚站了好几十秒。

习惯了金鱼有名字,于是这次回家的两条新鱼很快也得到了自己的专属名字。白色红头的叫“帝君”,橘红色大尾巴的叫“凤九”。

而我们小鸭小鸭地叫了好多天了,是不是该给它也取个名字了。从花鸟市场回来一路,丫头就说它是坐着小纸盒回家的,叫“小盒子”吧,后来喜欢李师傅做的笼子,又说改叫“小笼子”了。可是怎么都觉得怪里怪气的。而我们每个人都记得那个带回小鸭子的星期六。那么,就叫它“星期六”吧!

(三)丑小鸭要历练

转眼,小鸭星期六已经在家里度过了第三个星期六了。在它的鸭窝子里,每天自然睡自然醒,随时吃菜叶补维生素,随时吃白米饭补糖分,想散步时就散步,想玩水时就玩水,想打盹时就打盹,想唱歌时就唱歌,想蹲哪个角落就蹲哪个角落,有电视看,有音乐听,还有我们的聊天内容可以八卦一下,每天都有人清理住所,并拖干净住所外围被它玩水时弄脏的地板。隔三差五地,还被带到露台上,在安全围栏里踏青,探索大自然,吹风,啃嘬花草,看蓝天白云,沐浴清晨的阳光,欣赏落霞余晖。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我妈对着它说:“星期六,你是一只幸运鸭,来到我家享福啊。”

过着这般安逸的日子,它肉眼可见地长大了。身体大了一圈,脖子长了,脚掌也大了点,两侧的翅膀明显宽大了。如果它愿意,叫声也可以非常响亮了。除了单脚站立,它学会了昂头挺胸伸长脖颈,脚跟微微离地,扇动翅膀,一副准备起飞的样子。它还挑战自己的平衡力,试图站立在水盆的边缘上。总之,从外貌到行为,它开始像一只少年鸭子,二十来天的工夫,已脱去了奶宝宝的稚气了。

在九月第一天的黄昏,这只小鸭子迎来了自己鸭生的第一次大考验。这是一次出人意料也是出鸭意料的经历。

丫头一直觉得星期六靠舔毛这个方法给自己洗澡是洗不干净的,于是自告奋勇,打算亲自为小鸭安排一次全方面的洗浴。她在百忙中,选定了自己上学的前一天傍晚,提上鸭子,上露台了。围观群众一共三个,都陆续到达,并有了明确的分工。我取出水枪,开足水力,往那泡沫箱里注水,这次的水花不那么柔和,稍稍带了一些急迫,水位还没怎么高,星期六就被送了进来。它照例先在水里站了一会儿,再尝试弯腿划水。急迫的水花开始落在它的身上,不再是抚触婴儿那般了。它有了逃的念头,交替着两个脚掌划水,努力要离开这从天而降的“大雨”。水很快满了半箱,丫头戴上手套,蹲下,用手掌盛起一些水,洒在小鸭的背上,接着撸撸它的毛,温柔地告知“我在给你洗澡。”就这样,洗洗头,洗洗背,再洗洗屁股,小主人没有落下一处。我把水枪移交给李师傅去浇花,李师傅边浇花边周到地为小鸭进行了又一次淋浴。三番两次地淋水之后,星期六原本蓬松的羽毛都粘在了一起。我妈试图要用吸水纸当浴巾,给它擦干,被我们阻止了,“让它出来, 自己甩干吧。”于是我妈把星期六捞出了“浴缸”,送进了安全围栏里头。

我举起手机,准备好拍摄星期六摇头甩尾,自动干毛的全过程。没想到镜头里看到的是,它摔倒了,它爬起来,却又没站稳,又一次倒下,摔下的一瞬间,它原地打了滚,立马尝试站立,这次勉强站住了。可是在尝试移步时,它第三次侧躺下来。我们四个人的心开始揪了起来。“小鸭子要感冒了。”“它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是不是它不能洗澡的。”每个人嘴里嘀嘀咕咕,眼睛盯着星期六不离开,浑身上下打量着它——它变成了一只落汤鸭,浑身湿透,毛发耷拉。它颤巍巍地站在最爱的花盆下,扭着脖子,舔自己的羽毛,左边舔一会儿换右边,右边舔一会儿换左边,每当它尝试跨步时,都会打个踉跄,但还是会坚定地站着,舔啊舔啊,舔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还在舔。

天快黑了,我和老的小的先下楼回屋。李师傅搬了把椅子坐在星期六对面,陪伴着它——观察着它,此刻不敢轻易动它。丫头回到房间,忧虑地说:“星期六是腿断了吗?会不会生病,然后死掉。”我和妈妈都没法回答,只是有些懊恼,这个洗澡计划显然是仓促又无知的。十多分钟后,李师傅发来消息“小鸭子还在舔毛。”我忽然间明白了那句俗话“要爱惜自己的羽毛”所蕴含的意味。

我妈给星期六把鸭窝铺整干净,换好水和米饭。我们都等着小鸭子回屋。天黑透了,传来了楼上关门的声音,李师傅带着我们的星期六回来了。他轻轻从打包袋里抱出小鸭,弯下腰,送到鸭窝里。小鸭的毛已经干了八九成了,可是回来之后,它还在舔毛,像是要舔到天荒地老一般,只是舔。舔累了,就想蹲坐下来,可屁股一撅,就失去平衡了,要摔跤的样子,它赶紧让自己重新打直双腿。如此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我们在旁看着,心疼极了,自责极了。又看到它再一次侧摔了一下,更是吓坏了。丫头拿起我的手机,打开软件,搜索“小鸭诊所”,可是无果,她不解地问,“为什么到处都是猫狗医院,却没有小鸭看病的地方?”

渐渐地,星期六舔毛的时间缩短了,羽毛变回了原本的蓬松状。它也可以单脚站立一会儿了,可以慢悠悠走去喝水了。在临睡前,我发现它可以蹲坐下来了,情况没有那么糟糕。我们互相告知,大家都能安心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小鸭子恢复了精神,丫头也背起书包开启了全新的学年,李师傅继续早出开会,我和我妈如常和星期六一起在家。这一天的星期六,胃口好像没有以往好,白天也更喜欢窝着打瞌睡,可能是在继续恢复体力吧。

我妈称我们这次是“团伙作案”,大度的星期六没有记恨这次经历,除了当晚屁股朝外,从铁网的孔眼里飞溅出一坨排泄物之外——这是它唯一一次这么做,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就当它是合理的抗议了。其他时候,它依旧努力吃努力玩努力长。我们找来了透明塑料纸,把笼子的外侧遮挡住,给它一点私鸭空间。

经过了三个礼拜的磨合,星期六对家里环境很适应了。原来只要我们走过,它就会警觉,要是吸尘器路过,它更是紧张又无措,在笼子里慌不择路,骂骂咧咧起来,现在这一切都很平常了,我们做我们的事情,它过它的小日子,不那么容易炸毛了。

最近的傍晚露台遛弯时刻,让它重回大露台了,不再束缚在一个花盆四围的空间里。第一次,它只是在草地毯上晃悠,脚步悠然。李师傅向它切去一个小白球,它飞快地扑向飞来的小球,一点不害怕,我们猜测它可能以为是鸭蛋来了,飞奔过去准备护蛋,然而怀抱上小球才发现,原来不是。于是第二个球,它有一点冲动去扑,最后半路转弯了,第三个球直至第N个球,它都无动于衷了,它玩着它的多肉,小白球与它无关。小主人的推球也是一样,丝毫不能引发它的兴趣和关注。第二次,我妈特意把打包袋的边缘折得矮一些,星期六得了要领,昂着头,扑腾几下,就自己跑出来了。这次到处走到处看,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草地上也玩,木地板上也去,时不时点个脚尖,张开翅膀,练习起飞的姿势。

丫头问我:“星期六会变成白天鹅吗?”我想了想,说:“也许会吧,我们好好地喂养它,拭目以待。”

第四个星期六晚上快九点时,鸭窝里的星期六激动地叫了起来,原来李师傅在旁边陪着看电视,等到李师傅走进房间,客厅里没有一人时,它更是叫地大声又急切。我们都不懂是怎么了。我妈忽然也大喊:“它饿了!”原来,因为我们午餐吃了披萨,晚餐吃了馄饨,便没有人想起给它送晚饭这件事情了,从早上七点到现在,饭盆里已经空空如也了。我妈赶紧从冰箱取出冷饭团,捏碎了,给星期六送去,马上就传来了它吃饭喝水的声音。

看来,如果星期六是个丑小鸭,也是一只聪明上进的丑小鸭。隐约觉得它的毛色变淡了,远看不再是黄毛球的样子,很快有一天,它会转声嘎嘎嘎,它会穿起灰色毛衣;又或者,它真的会起飞,一起等待吧。

(四)大开眼界

小鸭星期六的胃口越来越大了。自从有一天晚上,它自己扯着嗓子要求加餐后,我妈就对它的伙食安排做了调整。通常在她自己午休起床后,会检查一下鸭窝里的饭盆和水盆,然后加点水,加团米饭,如果我们的菜叶子有富余,那就再加一把菜叶子碎。我们吃石榴时会丢几粒给小鸭尝尝,偶尔,小主人的晚饭若剩下几口完不成的任务,也一并让星期六帮忙解决了。这些完不成的任务里,包括了一点玉米粒青豆胡萝卜丁和一块红烧肉的肥肉部分。星期六全部消灭精光。我们真怕把它养得嘴刁了,以后菜叶子就不好打发它了。

每天清晨,当水盆里换上了干净的清水,星期六就会认真地先梳洗一番。嘴巴沾湿了以后,便扭脖子向后,舔自己的羽毛,啄干净身上沾着的脏污;然后洗洗嘴巴,再换向另一侧,从翅膀一直舔到尾巴上,得亏它的脖子够长。清理完身体,最后再站进去洗洗脚蹼。而有的时候,它直接站在水盆里进行洗漱工作。就像小猫用猫爪洗脸一样,小动物们爱美起来,也很舍得花时间和精力的。

可是,吃完红烧肉的第二天早上,星期六不太积极了。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也不洗漱,也不喝水,新鲜饭菜都放置了好久了,也不去食用,甚至都没有靠近过食物。只是窝在它选定的睡觉的地方——它只要是趴窝,就是在那块固定的地方。弯着脖子,侧着脑袋,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目养神。也不太叫唤,人走过去时,也懒得起身;简直是要与世隔绝的姿态。我妈又担忧起来,可是这回既没洗澡也没吹风的,怎么就没精打采了呢?我说:“估计是积食了吧,前几天吃了这么多,还吃了丫头扔进去的大肥肉,真是不懂控制饮食啊。”我妈觉得我说对了,因为它这一个上半天,既不吃,也不拉;吸水纸上难得的白净——通常只要个把小时就被染画得精彩十足了。

午饭时,我妈端着她自己的饭碗站在鸭笼旁边,边吃得津津有味,边说:“星期六,你看,我们吃饭了,多好吃啊。”星期六的视线,应该是看不见我妈碗里的美食的,看它那副冷漠的表情,应该也是不屑听见这样的美食诱惑了。不知道它有没有后悔吃那块红烧肉,还是责怪着人类怎么什么都往它的饭盆里扔。也许它应该有一场户外散步,消消食。可是当我妈提出要带它去露台遛弯时,我好心地替它拒绝了,因为我自己如果在家里都懒得动,那我肯定更不愿意出门去的。

直到午休之后,我们再次关切地看向鸭窝里,才欣慰地看到饭盆里的饭菜少了一半了,星期六终于有胃口了。看来暴饮暴食这方式,对谁都是不利的。本来清淡饮食挺好的,我们非给开辟了水果和肥腻,品种虽多,却不友好啊。小鸭的心思有多复杂,看见好吃的来了,难道不吃吗?

星期六的“积食”风波过去后,我们开始好奇,眼前这只养了快一个月的黄毛鸭,它到底是公是母啊?

我问李师傅,他说:“小时候家里只养过鸡,没养过鸭,不会看。”我又问去年送我们鸭子吃的何阿姨,她说:“这么小看不来,可能是公的吧。”我妈说:“这么爱干净的小鸭,一定是个母鸭。”我比较严谨,去网上搜索小鸭子的性别特征,得到了一些靠羽毛、尾巴、头大头小、鼻孔大小等依据判断的方法——这么看来,星期六更像是母鸭。

于是丫头开始叫唤它“鸭妹妹”,并吹响哨子,开始军训。刚开始,这星期六还是给小主人几分面子的,随着哨音的节奏,脖颈上下上下伸缩着;一看这么久了还不停,便自己给自己喊了“立定,稍息”。

李师傅却开始叫星期六“小伙子”,经常经过时,就低头打个招呼:“小伙子你好”“小伙子,今天怎么样啊。”他还从露台花盆里拔了野草给“小伙子”吃,一会儿说丈母娘的菜叶子剪得不够细小,怕小鸭噎着;一会儿自己把整根草直接丢进了鸭窝。星期六对各种吃的自然都有方法对付,菜叶子可以泡汤,面对一根野草,它照样能把草叶子吃得干干净净,剩下了细梗,再不浪费时间。

其实它是公是母,是它自己的小秘密,对我们来说一点区别都没有。星期六来家里满一个月的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傍晚时分,我们带它去露台,看到云朵正排队回家,天黑前最后的落霞余晖,还有东方初升的圆月,我妈把小鸭抱起来,举高高,让我给它拍了和月亮的合影。星期六不看镜头也不看月亮,伸长了脖子,扑向前方。

星期六每天睡前要大声歌唱一阵,是一天之中叫声最嘹亮的时刻。像是提醒我们,“门锁了吗?窗关了吗?电扇关了吗?水烧了吗?……”真是操碎了心。

它的毛依旧以浅黄色为主,只是背脊上的灰毛越来越深,如今已经是黑棕色的了。我妈拿来一把旧牙刷,给它梳梳毛,它一脸不解。鸭生里又多了一个新鲜经历。

台风过后的周末,终于秋高气爽,阳光里伴着凉风习习,丫头和外婆商量着该带星期六下楼去看看了。于是,梳洗完毕,用完早餐,她俩把一个打包盒放进透明塑料袋里,再把星期六抱进打包盒里,各自背上小包,出发了。星期六透过透明塑料袋,能看到一些什么风景呢?据说她们会去小区内的超市采购,我站在八楼露台望着整个广场,许久之后,一老一小走入视线,丫头提着小鸭,不知小鸭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惊恐?好奇?还是惬意?她们走向喷水池——丫头一心想带小鸭去游泳池般的水池里戏水的。我对李师傅说:“完了,星期六一旦下水,基本上是抓不回来了。”除了水面宽阔,人难以追捕;水池四周好几个孩子在玩耍,星期六的出现,绝对会引起轰动……我甚至不敢再想。我像监视敌情一样,目光锁定在丫头的手上——她没有打开口袋,只是提着袋子,轻轻接触了水面,袋子里的打包盒似乎变成了船,星期六没有游水,只是体验了手动的小船。丫头的手始终握住口袋。不知小鸭看到如此宽阔的水面,有没有想游泳划水的冲动,是否想冲破这层塑料袋的阻隔和保护?

说起保护,昨晚丫头提出要睡在客厅沙发上,要陪伴小鸭。夜晚十点多,她用沙发腰枕做了枕头,盖着自己的毛巾毯,真的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们没有叫醒她,小鸭也没有。客厅里静悄悄了,只剩鱼缸里的一点水流声。白天会忽然水中打挺,闹腾出大动静的“帝君”和“凤九“也安静了;刚才还在睡前高歌的星期六也休息了;白天里不停地天马行空思绪乱飞的青春期美少女也安然入梦了。

夜深了,世间万物都彼此相爱相护着。

(五)我们都寂寞

一天上午九点多,我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听书,我妈在厅里看电视,因为我俩约好午餐吃速冻饺子,所以没有备菜的需要,她就只是坐着看电视。而我听着听着迷糊了起来,耳边的读书声忽有忽无地。等我醒来,快十点了。我走去客厅,我妈见我就说:“我老人家呆呆的,小鸭子也呆呆的。”我接过她的话:“我在房间里头也呆呆的。”

小鸭星期六自从一周前坐在透明塑料袋里逛了超市,游了广场,亲近了喷泉池水后,状态就好奇怪了。

有那么半天又不吃不喝起来,又几乎不站立更不走动,我们一脸不解地望着它,它眼皮没精打采地半垂着,翅膀弱小而微颤着,甚至身体也在抖动着。我妈问它:“是不是昨天出门把你吓坏了?”它嘴巴微张却不作声响。

后来它开始吃饭喝水,可是并不能站稳,双腿打颤,才直立几秒便被迫曲腿蹲坐下来,可这姿势不方便进食啊。于是它反复尝试,反复失败后,再次起立,而结果要么是立马坐下,要么是无力的腿往一侧撇开,就像要劈叉了似的。有时候双脚还要站在饭盆的边缘,可显然不可能稳当,于是跌跌撞撞;它依旧一口米饭一口水,原来那么丝滑的转身,现在变成山高路远,一瘸一拐地走去又走来,像一个步入老年很久很久的人(没见过老年的鸭),可它明明还是一只未脱黄毛的小鸭子啊。我和妈妈说:“索性不要给它饭盆了,直接让它平地上进食吧。”

第二天第三天,每一天它都能站更久的时间,走路不那么摇摆,只会在被惊扰想逃时才会乱了步子,摔倒后立马起身。迷茫地窝在笼子边缘,不似刚来时那般神气稳健。我们依然不知道它怎么了,时而踏着步高歌,时而步履蹒跚,有时候吃空了食物,就啃隔水垫的纸屑,一会工夫挖去一大块——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喝水吃东西。

现在的星期六是真的长大了。我们再次找出满记甜品的打包盒,如此小的碗口,曾经小鸭把自己整个盛在里面;现在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塞下它了。

可是星期六又长得好慢,依旧黄毛披身,身体两侧的翅膀依旧又小又短,它的叫声依然吱呀吱呀,好像离开叫嘎嘎还要很久很久时间。

何阿姨说,也许把它散养在露台,让它多走动多晒太阳,能长得更快一些吧。是啊,我们把它安放在我们随时能看到的地方,随时照顾它。我们用我们觉得好的方式饲养着一只小鸭。

秋天来了。

丫头每天忙碌在学校和课业里,值班周的早晨六点半就得出门。

李师傅有时候开约定的会,有时候开临时的会,有时候应酬到半夜。

我妈等来了新一季乒乓球比赛,在几个体育频道里切换,如果都没找到转播,我就给她用咪咕视频投屏看。

我也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大任务,并督促自己每天更新这个任务的进度。

每当厅里没人了,电视关闭了,星期六就特别激动地叫了又叫,听着不像是巧合,每天都是如此。它是懂得孤独的吧,如果不是一只鸭孤零零呆着,它一定会和伙伴们聊聊天或是结伴踱步又戏水。它一定羡慕那对金鱼,天天打架,却也是相依相伴。我们带回小鸭的第一天,婆婆看到了视频后就发来消息说:“应该买两只,比较好养。”而星期六终究等不来一个同伴。

已经七八天了,它的腿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前些天,我还心疼它,不让它去露台散步了,怕二次伤害。此刻看它如此憋闷,也许真的该给它在露台安一个新的鸭窝子了,它可以看看花啃啃草,听听小鸟叫。而我们客厅里的气息,因为四十多天的积累,也有些散不去的鸭子和鸭窝的气味了,尤其是每天清晨开窗通风之前,实在不太美好。我们和星期六的蜜月期终于走到了尾声,进入了平淡到枯燥的日常。

只有丫头说:“小鸭子一个人住楼上,会很寂寞的。就像我每天一个人睡觉,特别孤单。”

可是谁不孤单呢?哪怕身边坐满了人,得不到共情时,就是孤独无助的。可怎么能时刻共情呢?有时候是不愿意,有时候是做不到。

我们时常跟着或低语或呐喊的小鸭一起叫吱吱呀呀,学它的语言,跟它的节奏,它安静地听了会,又继续用鸭语倾吐,可谁也不懂谁。有时候它安静得像不在家里一样,我们不理它,却看它孤苦伶仃的,凑上前去问候,又把它吓了一跳。不同世界的沟通,再怎样小心翼翼,却都如滑牙了的螺丝,脱齿了的齿轮,漏洞百出。

我们不擅长养一只鸭子,因为它不只是我们盼望已久的玩具。

长假前两天,天气闷热无比,让人昏沉。长假第一天,风雨来袭。早餐后,李师傅真的端起他亲自用铁丝网做的鸭笼子,去了露台。我刚好写到上面那一段文字,内心惆怅——“真的要送去吗?降温了,下雨了,它可以吗?”“宠物嘛,宠过了就好了呀。”

星期六又来到了它自己在第一天黄昏就选定的花盆底下,那里它曾沐浴晨光,它曾欣赏夕阳。它将在这个露天的、花盆边的、更宽敞的鸭窝子里自力更生了。今早小鸭的腿又是非常糟糕,右腿是跪着走路的,它被送进铁丝网围起的圈里,一瘸一拐地,熟门熟路地,走到花盆下面——能挡风遮雨的地方,开始啄落满一地的花瓣,是干枯了的千日红。我蹲下给它拍照时,八楼迎来一阵大风,我觉得有点冷,退回了阳光房里,它也被风撩过,紧张的身体更紧缩了一些。李师傅从旁边花盆里摘来新鲜的嫩草,把我妈刚投喂的饭团放进了水盆里,一起放在星期六身边。风停下的间隙,星期六弯着腿走到草边啃食起来,风路过的时候,它立马回到花架下面。天色很暗,云层里像是打翻了墨汁似的,灰墨斑斑。我们关上了阳光房的玻璃门,人在温室里面,鸭在风雨边缘。我们叽叽喳喳,它一声未吭。

回到屋里,我妈像第一天快速给小鸭搭窝那样,又快速地把鸭笼占据了一个半月的地方清理干净。李师傅打开纱窗,彻底地通风,不顾放进许多蚊子的风险。

我们要换一种方式养鸭子了。它看不见发呆的我们,我们也看不见发呆的星期六了,它只唱歌给它自己听,我只把心事写给自己看。

所以,小鸭星期六的故事就写到这里了——得偿所愿,我们用我们的方式,饲养了一只黄毛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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