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语寞
到达吴哥的时候是一个晴朗温和的夜晚,我们在飞机上看到地面上唯一一条笔直的被光源点亮的路径,通往吴哥所在的城市,暹粒。
这个现代的城市,有着纵横的道路、繁荣的市场、通明的灯火和便捷的食宿,然而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隐藏在丛林里的一片遗迹而生。
虽然来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些遗迹早已变为废墟。
一波一波的游览者到达这里,让曾经盛极一时的真腊王朝所在的故地,重新发展出城市,发展出密集的人群,让这里的人们有了新的生计。似乎是倾颓和衰败的吴哥,在用它最后的余温,来温暖它的子民。
用文明的余晖,滋养新的文明。
无处不在的须弥山
我们坐在车上,车子在两边都是丛林的道路中穿行,会突然有一两处遗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路旁,整齐的石块垒建的高塔,大概是吴哥建筑群最常见的形制。
一层层夯实石基,堆砌至顶端的高台,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神龛,将神明恭敬的安放在这里。
一座雄伟的须弥山,方圆百里内并没有人的居所,他们将人的生存需求降至极限,让人的身体饱经风霜,然后将所有的人力物力加诸信仰。
在这片柬埔寨平原上,没有丘陵高低绵延的地势,更没有山岳纵横的起伏震撼,只有平整到一望无垠的广阔原野。当你看到一马平川的平地,才会知道曾经的高棉民族为什么那么向往高山,须弥山就是他们可以营建的最尊崇的地方,他们把它留给最敬仰的神明。
但他们终于还是在最靠近柬埔寨北端的位置找到了一座高山,而这座山也正是如今柬埔寨和泰国的分界,这个叫做柏威夏(Preah Vihear)的地方,完整的保留了吴哥比较早期兴建的寺院。
寺院的构造既简单而又繁复,有通往主体建筑漫长的台阶,之后是长长的步道,然后往两边延续的长廊,廊道成十字交错,再层层递进,抵达最内在的殿堂,然后用四面回廊严密地将神殿包围保护起来。
人行走的步道两边通常有栏杆,往往是由两条粗健的蛇身组成,前端刻着三头、五头甚至七头的露着尖牙的蛇头,开启了一个关于印度教创世纪的神话。
据说在生命诞生之初,因陀罗神拉动着两条蛇,搅动乳海,在水波翻涌之间,生命的浪花乍现,人类终于迎来生机。
关于这个神话的故事从栏杆、石柱,一直延续到门楣上繁复的雕刻,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关于生命本源的传说,或者是诉说着神明创造人类的伟大功勋。
柏威夏的神庙至今仍有当地民众去敬香膜拜,我们看到神龛周围香火鼎盛,鲜花环绕。
我们在长长的回廊里穿梭,烈日当空,我不经意步入一间耳房,里面洞天高耸,四面不透风的高耸石墙,将外面的阳光、热浪、浮躁都统统阻隔了,人在四面清凉的世界中忽感宁静,心境随之澄明。
我不能分辨,其实这些寺院,也是人们在寻访神明所赐予的宁静吗?
族民们别无长物,他们将采摘来含苞的莲花,轻柔的用手指一个个将花瓣折叠,然后置于神前供奉。
无处不在的莲花
在创世纪的神话里,随着搅动的浪花欢快翻腾,跳跃出一个个美丽天女,她们手拈着含苞的莲花,舞动着曼妙的体态,她们纱裙飘飞,还带着水珠与周身的潮气,似乎就这样跃上石柱,然后就永恒停驻了下来。
你何曾见过如此丰美焕发的女性,坦然地赤裸着上身,毫不避讳地张扬和宣告着自己健康而自由的美。吴哥的雕刻并不乏人类自身的造像艺术,体现着天地初民一种生命本源的活力,和对生命最质朴也最热忱的颂扬。这些美丽丰腴的人像,并没有绮艳,只有对拥有这饱满而充沛生命的巨大喜悦。
班蒂斯蕾(Banteay Srei)大抵是吴哥最华丽的遗址所在,这里的一切都让你惊叹。你会发现他们竟然将砂石像美玉一样的雕琢,细密繁复到无休无止的雕琢,比之世上任何一件华丽精细的器物都绝不逊色。
除了栩栩如生的天降神女,整个班蒂斯蕾的浮雕还记录着古老的传说,或者历史。修建这里的工匠们为封闭的宫室打造了惟妙惟肖的门框和窗棂,它们并不是真实可用的,却精妙绝伦。然而直至今日,你还会看到有居民就住在寺院外的草棚里,而曾经的工匠们,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自己简陋的茅草屋中走出来,转而精心打造神的居所呢?会不会是借着供奉神明的殿宇,来寄托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呢?
到了今日,神明退守,只有美依旧留存。
而在吴哥真正的核心吴哥寺(Angkor Wat),这里的天女头上戴着华贵的宝冠,手臂和足踝上也戴着金属质感的饰品,她们腰肢纤细婉转,像随时都可以扭动起来,翩翩起舞。唯一不变的,是仍然握着含苞的莲朵。
握着这种从水中采撷的植物,呈现她们高贵而净粹的美。
在吴哥寺殿前的长形水池上,也因为栽种了睡莲,才让那里饱有了生命的虔敬质感,神要借助莲花灿烂的繁华,也许才更能映衬出造福万物的伟大。
随着光影明暗线条的变化,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夕阳。到这里观光的人们,不知何时都放慢了脚步,愿意三三两两悠闲地坐在回廊里,享受着临近傍晚温柔的凉风。近千年的岁月过去了,回荡穿梭的凉风总是不变的吧,从前的人们,是不是也会和我们一样在这里坐看夕阳?
层层叠叠的回廊,可以容纳很多人,我有些疑惑,不厌其烦地构建这无休无止的廊道,其实是为了让心灵惬意地在这里盘桓吗?
我几乎有些笃定地认为,这不只是神明的府邸,也同样是人间的净土和乐园啊。
无处不在的崩毁
如今的吴哥,修复工程集中了全世界很多国家的力量,然而没有什么可以掩盖它本身仍处在崩坏之中的事实。
墙体上完整的雕刻在石块的自然分解下,成为一幅一幅错位的拼图。围绕着吴哥寺一圈一圈的讲述着古老神明以及帝国荣耀的壁刻也未能幸免。然而远远不止这些,还有曾经被供奉在最尊贵地位的神明,都面容斑驳。
这些遗迹,并不是直到今天才成为遗迹,早在它还辉煌伟岸的时候,就已经被它的臣民所遗弃了。
哦,原来不过是被丢弃的,不再被珍视的弃物,变成了一堆一堆的废墟,我们会不会问,真的有必要从千里之外特意来观看一片废墟吗?
然而当被吴哥曾有的伟大所震惊的时候,会不会又有人要问,这是多么雄伟的城池啊,多么庄严的神的居所,这不是原来最顶领膜拜的信仰吗,竟然都决定要将它遗弃了,是吗?走吧,我们会在新的国都修建更精美的宫殿和庙宇,也许曾经有人这样回答过吧。
我不知道在族民们渐次离开的时刻,是不是会有一个最后收拾细软准备逃亡的人,在丛林外朝它回头一望,俯身拜地,带着祈求神明宽恕的眷恋,仓皇逃离,而当他再回首间,惊觉浓密的林间雾霭沉沉,而感到一阵悚然惊惧?又或者,会不会有一个老僧不愿离去,决定驻守,让这里成为他最后的埋骨之地。
那之后,就再没有人回来。
当雨水过境,密林再度繁衍,自然之力卷土重来,用它那缓慢而执着的力量,如同缝合一个破洞,逐渐向中心合拢,重新恢复它应有尊严。
在崩密列(beng Mealea),我们走进这一片林木杂草与石质建筑同时并存的荒芜废墟,看到整个完整的寺院被一点一点蚕食的过程,树木以一种奇特的姿态长在屋顶上,藤蔓交错,枝叶盘旋。那些粗壮的根茎,像蛇柔软又坚韧的身体,细密而有力地撼入石块间原本微小的缝隙,不留一点余地,不容一丝喘息,一旦被勒住,就再也无法逃脱。原本被规整排列的石块,承受着绵密的枝藤不断地挤压和钻动,像极不情愿地被挤占撑开的身体,最后承认徒劳一般,石块崩陷,墙体断裂,最后轰然倒塌。
砰的一声,惊飞密林深处一群无辜的雀鸟,随后就永远地转入了沉寂。
你无法不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切,如同看见一场人类文明终将覆灭的预演。
你唯有静默无言。
无处不在的微笑
然而我知道吴哥真正的终点,远远不在数百年之后的今天,甚至不在数百年之后的将来。
它就在数百年前修建的巴戎寺(bayon),那称为吴哥的微笑里。
据说真腊王国末期的一位国君,者耶跋摩七世皈依大乘佛教,吴哥所有的建筑群,第一次出现了佛陀的造像,以一尊尊,更准确地说,是一张张佛的面容,在巴戎寺大规模的复现。
这个崇尚着华丽虔敬的吴哥,崇尚着生命的绚烂的吴哥,崇尚着神明主宰的吴哥,终于领悟。
你会看到,每一个塔尖突起的地方,都被密密麻麻地雕刻上微笑的佛像。
当太阳升起,环伺在四周的佛像,像一盏一盏点亮的灯,笑容被依次照亮,你突然感觉身处在一种巨大的悲悯之中。祂们就环顾在你的周围,并不是用眼睛看着你,而是用微微上扬的嘴角,在感知着整个人世的苍凉。你突然觉得你生命中所有的苦与乐,所有的磨难与钝痛,都被懂得,都被怜悯。
粗粝的石壁,并没有温度,哪怕在强光的照射下,也依然冷酷。
雕刻着佛像的石块,还留存着青绿色的斑驳印记,那是曾经被树木所缠绕的证明,后来修复的人将树斩断拔起,连根清除,才得以还原出那一个个温柔的微笑。
却足以温暖整个王朝。
而我知道祂这样抚慰过我,因此也一定曾经这样抚慰过每一个过往的生灵。
在吴哥城的大门上,是一尊更为巨大的四面佛像,当整个王朝都无可奈何的选择逃亡,选择弃守,祂只是闭着眼睛,像是早已知晓。祂没有怨怒,甚至没有失望,祂只是一如既往地用祂浅浅的微笑,感知着众生的离愁与悲苦、辗转与彷徨。
直到人世几经轮转。
佛光千里,终究隔着重重门廊,再次相遇。
无处不在的对生命的祝福
回到吴哥城所有故事的上游,这也是一部由河流所谱写的史诗,河水从发源地顺流而下,浸润沿途的土地,更浸润土地上的人民。
我们到达了这条叫高布斯滨(Kbal Spean)的上游,旱季时节,水量并不十分丰沛,清澈透明的河水浅浅的,温柔的冲刷着石床上的雕刻,清晰的看见到处布满了尤尼和林迦,布满了男女生殖繁衍的象征,而所有流淌而过的河水,都带上了孕育生命的祝福,顺着河流,抵达每一个族人的面前。
高布斯滨也许是最能体现着这个曾经的高棉民族对生命本初祝愿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刻像布满在水流经过的区域,还有姿态优雅的神灵在守护着这些象征,守护着人类的生生不息,守护着子民能永嗣绵延。
当这样理解的时候,似乎能触摸到这个古老部族最真切的渴望,同时大抵也是人类本初最真切的期望和向往吧。
时间隔了几个世纪以后,原来居住在这座城池的人不知最后散逸何方,但这片土地还是重新迎来了新的生命。
到达吴哥的第一天,我们去了一处叫贡开(Koh Ker)的遗迹,它深深的隐藏在一处丛林里,是一座高大雄伟的须弥山,如今并无人修复。在须弥山前宽阔的广场上,长满了嫩草,有牧民将牛群安置在这里放牧,新的生命在这片土地继续滋长。
离开的时候已近黄昏,我们从深林里折返出来,再次将落寞无情留给身后的遗迹。正这样想着,却看见树林里,几个孩童正在玩闹嬉戏,他们很开心地玩着扔拖鞋的游戏,比赛谁扔的更远,被晒得黑亮的健康的脸上,展现着最灿烂的笑容。他们并不惧怕生人,见到我们打招呼,便马上比出剪刀手兴奋地回应。
孩子们天真烂漫地在这里度过他们生命中最无忧的岁月,也将在这里成长生息,我突然发觉,这些年幼的欢快灵动的孩子们,不正是印度教创世纪里那诸神所悉心呵护的生命吗?
其实他们的存在,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