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生日,我总会陷入无限制的痛苦中,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又找不到来由,情绪低落。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存在生日,那年的河边,河流冲走了关于我出生的所有故事,而母亲一直把捡到我的那一天认定作我的生日,或许是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日子值得纪念,也或许是她认为这才是新生命的开始。
生日像是一道坎,过了就意味着责任与承担,就意味着成长与老去,我并不害怕这些,我害怕的是热闹风光的背后自己那颗孤寂冷漠的心。我融不进别人的圈子,即使是别人为我专门准备的圈子。社交网络上的生日我总是设置成只对自己可见,别人无从知晓,亦没有人问过我,我把它当做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我怕被别人知道,也怕被别人打扰。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一场生日聚会,是在我12岁的那年,母亲为了庆祝我小学毕业,就约上了我的同学举办了一场生日会,在母亲和同学们的精心策划下,它终于成为了我生命中一段痛苦的回忆。
12岁的那场生日会,于我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唱歌,许愿,赠送礼物,吹蜡烛,切蛋糕,有人弹奏着钢琴,有人在唱歌,也有人端着蛋糕祝福我生日快乐,一切都运行正常。后来,情况却变了。所有人都拿着奶油张牙舞爪地向我走过来,他们挥舞着白花花的双手,想尽一切办法地朝我脸上抹去。我拼命伸手去挡,却总也挡不住,奶油涂满了我的脸,也抹满了我的头发,一双双手在我脸上抹过,就像刀片刮过我的皮肤,我痛苦至极,但脚下却使不出任何力气。我用手支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努力地推开了不断挤过来的人群,我开始逃跑。奶油洒落在瓷砖地上,变得格外得滑,我根本顾不上来,只管朝门的方向跑去。我滑倒了,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大脑一片空白。几秒钟之后又恢复了感觉,只觉得好疼,疼到想哭、想大笑,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也有人走过来尝试拉我站起来,我恐惧地看着他们然后不断往后退,只记得母亲喊了一声:“别碰他!”我才慢慢缓过神来。我想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一头一脸全部都是奶油,还被滑倒在地上,我想夺门而逃,但是根本站不起来,我太痛了。
母亲对负责组织的那个同学说了几句话以后,他们就散了,现在想来,应该是班长吧,只有在班长的号召下才能一拥而上,又只有在班长的呼声下才能一哄而散。我对原来的同学基本已经淡忘,至多还会剩几个名字在意识深处,再次碰到会觉得耳熟,仅此而已。他们收拾好东西从我身边走过,有的说了再见,有的悻悻然地离开,我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制造出来的一片混乱中。
同学们陆续离开了,母亲走过来蹲在我身边,递给我纸。
“头还疼不疼?有没有伤了哪儿?”母亲拿纸轻轻地揩掉了我额头上的奶油,担心地问。
我无力地摇摇头。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在小学最后一个生日能快快乐乐地度过,有同学,有朋友,没想到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
我忘了我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
“你去坐凳子上,不要坐地上,我给你准备洗澡水,洗个澡就好了。”
我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母亲出来了。
“该死,今天这个热水器竟然坏了。”母亲懊恼地说,“这样,我去烧水,待会儿你舀着水冲一下身子。”
寒冷的冬天,水烧得好慢,我木然地坐在地上等着,看什么都是模糊不清,甚至,连母亲也只是一个虚焦。
夜里,我发了高烧,可能是轻微的脑震荡带来的后遗症,可能是在地上坐的时间太长,也可能是洗澡的时候被冷到……总之种种原因,最后让我发了烧。后来的事情不大记得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母亲充满了愧疚,而那时候的我总是在梦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生日的场景,不断地逃跑,不断地受伤,从喧喧嚷嚷的集市一路跑到寂静无边的森林,从无限循环的教学楼跑到狭窄逼仄的巷道……一旦醒来,这个幻象就又不断地冲到我的眼前,我竭力不去想它,但它硬生生地推开一切画面,叫嚷着挥舞着拳头。我渐渐看不清眼前真实的景象,而脑海中的景象却是越来越清,越来越明,耳朵里也塞满了另外一种声音。我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注定只能逃跑……
从12岁到现在,我就没有再正式地过什么生日,母亲亦没有再买过蛋糕,生日那天无非就是做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再加一碗长寿面,我很感激母亲的用心,也为自己的状态感到难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也会像我一样脆弱敏感。
上了大学以后,生日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日期,对于别人或许是节日,对于我却是一道很难跨过的时间。还好室友们形成默契,生日就一起简单地吃个饭,不需要祝福,也不需要蛋糕,像往常一样,平稳和又安静地在年龄上再加一个“1”。那年的生日,我一如既往地丢失了状态,和室友吃了饭,便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漫无目的地过着这乏味又让人恐惧的一天。
乙鸢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儿,说要送我一个礼物,我很惊讶她知道我的生日,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自己的生日,不知道她怎么窃取了情报。我绕道去了她楼下,她端着一个淡蓝色的盒子跑了过来,“生日快乐!”她愉快地递给我。
会是什么呢?她知道我喜欢什么?而我自己又会喜欢什么?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一个没有惊吓,却有些故事的生日。
“谢谢。”我微笑着说到。
“里面有个链接要记得打开哟!”她笑笑转身跑开了。
我接过礼物,踱步回到寝室。
是一个实木小鹿的灯,鹿角微翘,没有表情,但给人一种安全感,它站在我面前,充满信任,充满期待,一幅灵动的样子,的确和她的性格有些相似。里面一张折纸贺卡,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想她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小女生。贺卡里面无非是些祝福的话,但再是平凡的祝福也让我死寂的心稍稍有了些温度。打开电脑,按里面的网址输进去,发现是一首歌,一首写给我的歌。
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礼物。
我塞上耳机,静静地听。
跃动的音符,欢快的旋律,我糟糕的心情也被缓释了不少。是有些意外,听着稚嫩的声音,和平常的音乐是有些不同,我盯着时间条,循环了几遍。前奏中她阴阳怪气地念了一段“男子二十字而冠之”之类的严肃文字,是不是用了效果器,她一直热衷于搞怪。想象着她抱着吉他带着麦,深情地对着电脑唱着歌,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她在创作灵感中写到“第一次用吉他伴奏,第一次尝试新的弹奏织体,第一次尝试用Rap,送给我喜欢的人庆祝我们认识后的第一个生日。你一定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祝你在新的一岁越来越阳光越来越开朗,健康快乐,生日快乐!亲爱的陆程!”
谢谢她的用心。我可以理解她的热情与付出,但让我突然面对情感的波动,实在超出了我情绪能接受的范围,习惯于死水一样的生活,让我不习惯面对涟漪和波澜,我关闭的不仅仅是麻木的知觉,还有一颗敏感的心,我死死地锁住我的心,我怕它受到惊扰。她在网络上发的状态我亦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当我再去看时,发现已经被她默默删除了。她可能理解为我不喜欢那么高调地宣扬,或者只是我的反应让她在社交网络上显得尴尬,总之她删除了,我的内心充满愧疚与感激。
放下耳机,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情绪低谷,平稳地过起了谷底的生活,远离阳光,远离交往,甚至忘了和她说声谢谢。
过了几天,室友转了一封信给我。
打开一看,歌谱中夹了一张信笺,是她写的,信纸还是被精心地撒上了香水,和前次一样的味道,只是这次香水后调中鸢尾花的气息仿佛多了些幽怨。
“我猜想在歌谱完全褪色之前你还是会留着它吧?
有时你真是让人沮丧,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沉默,但不要用沉默作你逃离日常生活的掩护。这是我用心为你写的歌,即使你不喜欢,至少也应该有个礼貌性的回应吧。为什么吝啬到什么信息都不给我呢?从写谱到成曲,我打了很久的腹稿,在网络上学习了伴奏织体的写法,也在平常哼着曲调斟酌歌词,成形之后,混音,后期处理。虽然这首歌不是我的处女作,但这是我写得最认真的一首歌。我想听到你的建议,我更想听到你亲口对我说‘喜欢这首歌’。可是什么都没有,甚至你从我的世界中又消失了好多天。
希望你能留着这首歌,虽然我从网站的下载情况中看到你并没有到那个地方去下载,或许你认为永远都能在线收听吧,或者我想你已经循环播放了很多遍,只是没有下载而已。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第一次尝试RAP,做音乐的时候我很快乐,也希望把快乐传给你,只是希望以后不管是谁为你做了什么,请给对方一个反馈。
本来不想给你乐谱的,但《致爱丽丝》的际遇是一个业余爱好者无法企及的高度。我是用心写的。真的。”
我的冷漠给她带来那么大的伤害。
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那么多年我活得一直很自我,甚至有些自闭,我从来都是被关心或者是被故意忽略的那一个,但故意中却也是一种刻意的注意,我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但从来也没有走出自己的世界。我不知道别人的感受,我也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我甚至连自己的感受也很混乱。我或许知道什么是爱,但我不知道这样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该怎样去表达。是语言?是拥抱?
别人渴望回应的时候,我总是死一般的沉默,没有语言,也没有拥抱。这是否是一种逃避,就像身体不适会发烧,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一样,超过了我情感的限度,我会紧张,我会不安,之后情感就会自然停止,或许是我太敏感,自我保护的欲望太强烈,我不够坚强。
就像我的养母,她对我很好,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我曾在梦里想象过和她拥抱在一起,吻她的额头和嘴唇,无数的场景让我深信不疑我可以去触摸,可以去表达爱。但是当我看到养母朝我走来时,我忍不住对自己感到恶心,我只是她的孩子,她是我的母亲,我们中间有着最温暖的连接,但中间又隔离着最厚重的屏障。我的爱又变成了我的木然,母亲早已习惯了我多年的冷漠,不是我没有感情,只是感情都习惯了自循环,在体内酝酿又在体内汹涌,然后被抑制,被阻隔。我其实很想告诉母亲,我爱她,我希望母亲能在我木然的表情上读出来。我是应该去学习关心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