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沙场演武之地,都是取自玄武城的沙土混合着青岗岩浇筑而成,不仅粗糙耐磨,而且极为结实,寻常大力之人手持利器全力劈砍,也不过留下一道浅浅痕迹,时间久远,凌乱而又斑驳的刀劈斧凿之痕,蕴藏着几许沧桑之意。
演出场上的拼斗仍在继续,整个演武场上,飞沙走石,灰烟四起,声势甚是浩大,惠能所在这一队由于人数不多,决出结果也比其他队伍稍微快了一点,当惠能将队伍中最后一个敢于向他挑战的人一拳撂倒之后,他的周边多了一小块空地。
他看了看四周,大部分队伍还处在混战之中,不乏有想要抽冷子上去偷袭别人的人,规则中也没说不许偷袭,在军中,讲究的就是一个胜者为王,而且有这些凶狠的人做斥候,他们对自己在战场上的安全也多了一份放心。
六十人的斥候队伍,在玉蟾高挂时,终究还是决了出来,有惠能这种全凭高超武技让人信服的,也有那种舍下命豁出一切跟人拼命的好汉,自然也少不了在背后抽冷子让人无话可说的,总之能在这种混战中脱颖而出的,没一个简单的角色。
很快,在满营火把的照映下,营中的军官们过来带着新兵们回去休息,那六十人则被一个惠能熟悉的人给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一路嘀嘀咕咕的,正是陆勇。
到了一座略显破败的营门门口,六十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噤声,一面破败的还带着烟熏火燎气息的山字营旗就那么在星空下迎风猎猎,对于那些战死的英魂,哪怕是最油嘴滑舌的也不敢有半点不敬的心思。
正是有他们的奋勇作战,悍不畏死,才会有城内的安居乐业,琅琅书声。
陆勇看着这群新兵蛋子,看着他们凝视着那面用鲜血和战功浇灌而成的营旗,深深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抹了下眼睛,嘟囔了一句:“狗日的风沙真大,净往眼里吹。”
惠能他们六十人今日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许伤痕,最严重的的有一人上半身鲜血淋漓,愣是没倒下,就靠着这股狠劲才让那些对手怏怏而退,陆勇让军医们过来给他们简单包扎了一下,就传令解散休息,好好恢复一下,等待着明日的操练。
惠能来到帐中,一同来到军帐中的几个人只是简单报了一下姓名,就各自沉沉的睡去了。
惠能并未选择立刻睡去,而是开始静默打坐,继续运行自己的修炼法诀。
别人或许会觉得他很苦,他自己并不这样觉得,吃苦是件没门槛的事,是唯一一个不用别人教就能学得来活计,可比吃苦更苦的,不是看着别人不用吃苦就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而是永远等不一个苦尽甘来。
以前在矩妖寺时,他只需埋头读佛经,年纪轻轻就能成为讲经寺首座,有资格穿上那一身耀眼的金线锦斓袈裟,由于极少与人交流,所以他常常会在香客进香时,看着那芸芸众生,看着人间百态。
不论有钱人还是穷人,仿佛每个人都有数不尽的烦恼,来祈求菩萨让他们顺心顺意。
有大腹便便富人愁眉不展言道:“家中孩子,为了家产已经反目成仇,如何才能让他们不要同室操戈,请菩萨指点。”
有那久婚不孕的妻子前来哭诉着求佛:“因为没能生孩子,夫家快把我休了,请菩萨大发慈悲,赐妾身一个孩子吧。”
更多的还是那些连温饱都没法满足的人,所求的也就是个温饱。
那些苦命人,很多希望都放在了在他们看来无所不能的神灵身上,虔诚地在菩萨面钱三跪九叩,那份诚心,无可比拟。
让惠能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瘦瘦黑黑的小姑娘,也会如同别人一般诚心祈祷,只是末了总会加一句:“菩萨啊,如果您今天比较忙,可以先听听其他人的愿望的,下次在听我的也没关系的,菩萨,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小姑娘言辞恳切,句句都是心里话,惠能能察觉得出来的她的心诚。
只是其经历的苦难,令人心疼。
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她和年纪大的奶奶,乞讨为生。
叫人撕心裂肺的人间苦难事,旁人如果真是越能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轻松。
观察那些香客长了,惠能有时也会与那些香客聊上两句,有一个身着一身白衣的清瘦读书人经常过来,见的次数多了,聊了几次后,他也会顺便带点糖,趁着空闲时间塞给惠能。
那时还算是个孩子的惠能就会问他:“你老过来拜佛,也不说话,是为啥啊?”
那年轻书生笑着说道:“因为那些话不方便说。”
毕竟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
惠能挠挠脑袋,也不深究,只是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自己糖果,这些在寺庙里可是很少见的,伙房大师傅每次给糖时都扣扣索索的,不爽利,一点都不如眼前这个看着还算顺眼的读书人。
那天惠能正和那年轻读书人两人一起不顾形象地坐在寺庙僻静台阶处,抱怨最近师傅总是不在寺里,很多佛经的道理师傅还没好好讲呢!
年轻人正陪着一起唉声叹气呢,一道略显轻浮的声音响起:“你又来求姻缘了?”
他脸色微红,转瞬又恢复原状,原来是自己的一位老友,苦笑一声回到:“算也不算吧。”
自己的那道情关,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人随口说破,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只是这下被身边这个小师傅知道,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难为情的。
他眉眼轻轻看着其他地方,小声地朝着惠能说道:“下次给你多带两颗糖,你就当不知道。”耳朵根的红还没消退下去,只是言语还算镇定。
早慧的惠能想着平日见到的其他香客,故作豪迈洒脱状,用力地伸手拍了拍年轻读书人的肩膀,读书人故意把身子侧了过来,才让他拍到自己的肩膀,听着惠能故作老成道:“你啊,不要太死心眼,不要一棵树上吊死。”
年轻读书人听到此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
惠能有些不知所措了,偶尔看到一些女子来到庙里求那姻缘,若是哭哭啼啼的,同行的女子总是这么劝说的,难道男女不一样?
年轻读书人虽然在哈哈大笑,可是神色间的落寞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比如喜欢,又比如喝酒。
男女之间,谈到情爱之事,自然有那风流薄情者,如同只有一坛子真心酿成的酒,偏要逢人便饮,三两口酒,自然醉不了人。也少不了痴痴深情人,将那一坛清酒深埋心底,越发醇厚,直到某天遇到想要痛饮之人,一醉方休,若是遇不上,自己独饮,也能谋求个酣畅酩酊。
在各人眼中,虽有是非,并无高下。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他又对着惠能说了一些他当时听不懂的话,大概人与人之间的诸多误会,可能就是不该说的无心之语,随便说,该说的有心之言,却反而吝啬不言,还都误以为对方都懂,两张嘴皮子关起来自言自语,心里一幕幕大戏上演继而又落幕,这才导致了很多误会。
“那为什么不选择把话说开呢?”惠能好奇问道。
那人静默不言,只是呆呆地看着寺庙中的一院繁花。
大雨滂沱,撑伞躲雨,无奈还是雨中人。
小孩子会把心里话放在嘴边,而长大后,心里话就会好好地放在心里。
喜欢不是错,若是因为自己的喜欢,打扰到了别人,就显得不那么礼貌了。勉强自己就好了,何必打扰别人呢?
既然是路人,路过就好。
只是。
人生最徒劳无功,不过追悔莫及。
人生苦短,情丝苦长。
除了那个年轻读书人之外,最与惠能相熟的便是一个号称行侠仗义的大侠了。
他的声音永远是那么豪迈,他的胡须永远是那么粗犷,腰间总是别着一把刀,还有一壶酒,每次他跟惠能聊天时总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这把刀是如何如何地厉害,什么左臂刀法,狂刀、霸刀,怎么唬人怎么来。自己曾经靠着这把刀在面对数百个敌手时,杀了个七进七出。
他说自己的名字就叫莫一刀,知道啥意思不?就是对面老是打不过自己时,就会咋咋呼呼:“有本事一刀砍死我。”
他就会很有高人风范地往那一站,若是这时候恰巧有一缕清风几片落叶,那就更好,他会很侠义地说道:“不,这次就放你走,我给你机会来找我报仇。”被那“旁人”看到,少不得在那各地渲染一份,如此高人,岂能不在武林中扬名。
惠能很喜欢听他讲那些故事,即使有时候知道那些故事是假的,因为他上次明明说是用的三十六洞天刀法,下次就换成了烈阳刀法,太不靠谱了。
而且他总说自己喝酒多厉害厉害,可是自己总是看不到他喝酒,来寺庙的时候,身上连点酒气都没有,哪个出名的江湖刀客不是一身酒气,醉里所向无敌手?
不过这些惠能都没跟莫一刀说,他觉得已经很好玩了,也很好了!
可是莫一刀也有很多事没跟惠能说。
喜欢喝酒的惆怅远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乡,所思之人却又在他乡,连酒都不敢喝了。
年少时初离家门,豪言壮语还在心头,自己那个喜欢喝酒的老爹身体还很硬朗,老娘的嗓门声音也很大。
自己当初出门前跟老爹喝酒时,约摸着是喝多了,还语重心长地劝自己老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点啊,她就那脾气,说话不中听,但你是男人啊,得多担待着点。”
也不知道自己老爹当时是怎么忍住没揍自己的。
一些个切切于心的久别重逢,山河无恙,人间皆安,那物是人非让人更为揪心。
世间人事,云蒸雨润,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写书人,与此同时,看别人时,就如同翻阅一部部厚薄不同、内容各异的书,写书时,把自己看得很重,翻书时,又把别人看得很轻。
这样不好。
远游后返乡,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人的眼界一卷,故乡就变小了,年纪一大,故乡就瘦了。
不若饮酒。
人间聚散无常,且慢行,饮尽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