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痂
雨渍结痴在行人身上
为寒气封闭了进口
淅沥的絮语蒙住空洞的静
雨浇下来,灰色粉末沉淀成
一面蜘蛛色的墙
谁会用砖织一道网?
所有缠绕的东西也不是用石造的
有人在细雨中守候零琐的蚊蝇
粘腻的网眼的世界无寒意
偶有微风拂动屋角的尘埃
然而陈年的绳痕已褪与皮肤同色
寒着脸的天
唾了这些街道一面孔
它们在屈辱中任时间自干了
一九六九年
雷声与蝉鸣
雷声使人醒来
现在雷声沉寂了
涝沱大雨化作檐前的点滴
然后又响起一阵蝉鸣
等待是那鸟的啁啾
断续的穿插串起整个早晨的怔忡
还有鸡亦啼了
钢琴的试探和安慰……
在这些新扬起的声音中保持自己的声音
蝉鸣仍是不绝的坚持
窗外一卷破席
和弃置的棕色水松木上
放着红花盆
没人走过斜坡
树下灰白色的麻石
结出水光晶莹
深浅的绿叠到远方
化为红花的末梢承受天空
黎明清新的空气中
音乐流转
会再牵起另一场雨?
等待着那来临的
不晓得是否受阻于闪电与雷霆
一条泥泞的街道
把雨内和雨外分开
室内是安宁的
书籍、画片、信札和钥匙
能把芜乱的世界隔在外面?
然而一旦回头
又仿佛听见门边有喘息的声音
并没有什么,只是
雨的綷縩的衣裙纠动
再一次去而复来
丝丝小滴里包含着生的蠢动
一头牛走过,低鸣
一个女子走过,摹仿它的鸣叫
然后雨再剧密,成为更响亮的声音
但牛仍然站在树下
黑色皮毛反映着湿润的微光
固执地低头吃草
在迷濛中
某些山形坚持完整的轮廓
生长又生长的枝桠
接受不断的涂抹
雷声隐约再响
蝉鸣还在那里
在最猛烈的雷霆和闪电中歌唱
蝉鸣是粗笔浓墨间的青绿点拂
等待中肌肤上一阵清凉
因为雨滴溅到身上
而发现了那温暖
一九七三年五月,长洲
马蒂斯旺斯教堂
一切到了最后可以如此简约
任天气作主
曙光走它走惯的路
带来四时不同的色彩
在不可逆转的生命过程里
也有柔美的事物
你可以比梨子更绿
比南瓜更多桔色
如今尝尽生命的盛宴
但见:
母亲。婴儿
天空
云朵
一个穿着僧袍的人
叶子
花朵
生命的树
我们坐在这儿
看着从玻璃传来光影变化
不同的颜色
在我们的脸上变明变暗
每个人都可以
怀着希望
老殖民地建筑
这么多的灰尘扬起在阳光和
阴影之间到处搭起棚架围上
木板围拢古老的殖民地建筑
仿佛要把一砖一木拆去也许
到头来基本的形态仍然保留
也许翻出泥土中深藏的苦酸
神气的圆顶和宽敞的走廊仍
对着堵塞的墙壁也许劈开拆毁
梯级也许通向更多寻常的屋宇
我走过廊道有时开放得灿烂
有时收藏起来的盆花走下去
影印论文看一眼荷花池歪曲
的倒影尖塔的国窗漂成浮萍
经过早晚淘洗不再是无知的
清白可能已经混浊天真的金鱼
四处碰撞探索垂死根枝仍然
僵缠橙红色的鳞片时暗时亮
微张的鳃叶在窗格那儿呼吸
把废墟的意象重新组合可否
并成新的建筑头像是荒谬的
权力总那么可笑相遇在走廊
偶然看一眼荷花池在变化中
思考不避波动也不随风轻折
我知你不信旗帜或满天烟花
我给你文字破碎不自称写实
不是高楼围绕的中心只是一池
粼粼的水聚散着游动的符号
炼叶
停车场旁边银树上,我这街头路灯
照见你苍白的光影,湿冷而暧昧
是随傍晚逐渐明亮起来的铝质抒情
附和大厦的疲倦有时又游离它
永远空虚的一截距离不知如何填补
不知如何跨越,有时想把你燃亮
好让你能感觉,不,我不是要
伤害你,只是想把那团漆黑的委屈
化作光明,不知如何可以令金属熔化
死去重生,不再习惯地随车流晃动
你冷柔的反映,常常笑徒劳的街灯
有局限亦不能璀璨,你已倦于颜色
曾经炽红的在刹那冷凝中嘶叫无泪
只尽冒白烟,与其凄凄戚戚不如赏玩
糜烂的光影,空幻里不会有痛楚纠缠
染叶
茶太苦了,我捞起茶包随手放在旁边的
餐巾上。再低头时,只见白色的雪地
缓缓渗染了一片棕色叶子,逐渐扩大
像一个无可阻挡的黄昏,像流泻的音乐
和灯色,逐渐淹没窗外眼睛可见的冬天
再没法还原为一张白纸了,自从写下字
寄出去,压敛成为岩层,撕裂成为
山丘,更破碎也更丰富,寄出的信
走过迂回的小巷寻找地址,信上的字
画画的人把它颠倒在镜上,跳舞的人
把它反映在墙上,染满了剥落和花影
收到时不再是原来的字了,自由漂浮
在一片水上,沾满了波光的动荡和潋滟
是瓶中的稿给你拾起,当你徐徐展读
我不免带着在场的尴尬,不知如何期待
你凝视前面,不知在想什么,垂下头
又抬起来,好像笑过也好像哭过
好像不明纸纹纵横又像懂得茶的苦涩
手搁在驾驶盘上,眼看前边又似回顾
仿佛带着我的心情,你默默地离去
遥望灯色璀灿
细尝你从温泉顺手摘来
一枚小小的甜柑
远望对岸灯色璀灿
中间隔着一大片黑暗
恰似病人艰难的日子
蕃薯苖和百合
每日与邻居碰头
若到了中午
素菜馆旁依旧烧响午炮
也无人围聚
盘中是腰果和腐皮
浇上橘红酱汁会更诱人?
路过无酒招待
望从素菜啖出百味
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们回首曾在那么多城市碰头
你跟着还要去北京、开罗、才回到首尔
我让你坐这儿眺望灯光
通过来往客人晃动
但见窗下黑暗拆建里也有光影
桌上剥开的柑皮
在这刻
舒成一朵橘色小花
在城市的后院
公立医院病房里两排椅子
坐着进行化疗的病人
陈旧黑紫外套似肝胆的蓝绿
喉管里恍惚听见吐痰声音
满脸上生命划下笔笔痕迹
每人一副机器
药液从胶管
流入手臂针口中
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量度生命的节拍
带毒的药液运进去
攻击有毒的癌细胞
混浊的空气带菌的食物
在城市的血管里打仗
经历了许多事情的病人
坐在自己座位上安静听着
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牵动生命的节拍
不同的病毒爬进城市的后院
紫蓝琥珀或是孔雀石绿
城市聆听着自己的脉膊
白上加白
白色里没有了其他颜色吗?
你要追寻那白中之白
那纯粹的,无人知道的
秘密?至清的水里
没有鱼,凝结的冷空气里
如何可以找到纠缠不清的热情?
白减去白,并不会变得更白
白加上白,白色可会
抹煞了另一种白色?
还是孵生了不同的天鹅和茉莉?
失眠的夜到了尽头辗转化成
黎明的鱼肚白,老人走过的灰尘
转成白发,是柔软的白云舒展
宵来的露水结成晶莹的霜雪了
白豆煮沸磨浆凝成新的生命
春天的光影在白石上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