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娥病重的消息,让在本省内讨生活的几个孙子孙女们都赶了回来,郭林和媳妇,一大早就出现在了李玉娥面前,“奶奶,好点没啊?”郭林媳妇大声问。“好、好”李玉娥回答完以后,默默地看着孙子和孙媳妇与自己的儿女们寒暄,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
“好多了,”郭兰英一边替李玉娥回答,一边掀开李玉娥胯部的床单,两个碗大的洞,都结着一层黑痂,“看,已经不流淌了。”
“咦”郭林媳妇惊讶地喊出声:“这身上,咋都成这啦?”她转身对着高芬:“妈,你咋也不好好看着我奶奶啊?”
“你瞧瞧!你瞧瞧!”高芬生气了:“这咋还怪上我了呢?我咋不看了?我还得能弄得动才行啊!”
郭林拉了媳妇一把:“咋说话呢你?”
“天热,躺着不动,容易这样!”郭兰英打了圆场。
高芬不高兴地转身离开了门房,回了堂屋,重重的关上了门。郭林媳妇并没有把她的不高兴当回事儿,她继续待在门房下,跟两个姑姑和大伯开始拉起家长里短。
下午蔡军的儿子蔡雨也开着一辆哈佛,带着几乎和他个头一般高的儿子一起出现在李玉娥的面前,跟他同来的,还有蔡翠兰家儿子峰和敏。
“你们咋一起过来了?”郭兰英问。
“我们知道我哥今天休班,就去县城找哥帮忙办点事,我哥说要来看我姥姥,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峰说。
蔡军看到自己的孙子一起过来,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妈,看,你重孙子来看你了,今年考大学!考了560多分呢!”
“豪,考大学了?”李玉娥含混地,这个孙子出生那年的秋天,她脑溢血,开始有着几个子女的悉心照顾,两条胳膊还是可以动的,豪四岁那年,蔡军接她过去,时值收田地里的花生,她坐在轮椅上,让叶梅推自己到花生堆处,帮叶梅将花生从花生棵上一个个拽下来,放在另一侧篮子里面,当时父母都出外打工的重孙子豪就乖乖地倚在她旁边,跟着她一起帮奶奶拽花生,现在,这个重孙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腼腆,他声不可闻地喊了一声“老奶奶”之后就再也一句话没说。郭勇听到了蔡军的话,问蔡豪:“考这么高分,肯定能上个一本吧!”
“嗯。”蔡豪腼腆地笑着,低声嗯了一下。
人高马大的蔡雨,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咋就不会说句话?”他嗔怪地语气里也掩饰不住的骄傲,他接着说:“一本能上,但是上不了最好的985啊,想让他复读明年考个985呢,还不干。”
“哎呀,能考上一本就够厉害了,”郭勇说:“啥985不985的,能差多少?”
“那个差多了。”蔡雨说:“学校好毕业找的工作好,学校不好出来还是跟咱们一样,甚至还不如咱们呢。”
“你家那两个外孙,不也是今年考大学?”郭兰英问蔡军。
“那两个!”蔡军有点不屑地:“老大考了个技校,老二高考才考300分,谁知道能考上个啥?”
“考上啥你不都得给钱!”蔡翠兰说:“去年你孙女考上大学,你一下子给一万,今年还不得三万出去?”
“哪有钱啊!”叶梅说:“你哥那工资一年才两万,我们吃的喝的,还有你哥我两的病一个月也不少花钱,哪有那么多钱给?”
“那不行啊!”郭勇说:“去年你孙女考上大学你给一万,那现在这三个孩子考上,你凭啥不给?都一样的孩子,外孙不也是孙子吗?要给都得给?”
“那不一样,”蔡军说:“孙子跟外孙啥时候一样过?孙子是自己孙子,外孙不是有个外字吗!那是别人家的孙子。”
“大舅,话不能这么说,”峰接过话:“现在闺女儿子都一样,孙子跟外孙就得一样对待,哪能这个给那个不给的,会落埋怨。”“给,”叶梅说:“按照考的学校给,能上一本,我们就给一万,大专就给五千,不能考得好不好都给一样钱!”
“就数你能!”蔡军不满地对叶梅说:“少他妈说两句就显不着你了!给啥五千啊,你有五千给啊!给完你喝西北风啊!”
“那你不给也不好看啊,”叶梅辩解:“你给豪不给他两个,你大闺女还不得天天埋怨我们偏心眼?”
“啥好看不好看的,”蔡军说:“给就不落埋怨了?你放心,只要不给一样钱就得埋怨你偏心!”
“大妈,要给就得给一样!”郭林媳妇说:“那孩子都是一样孩子,给这个不给那个的,不行;给这个多给那个少的,也不行,要给你就得给一样!”
“我觉得大舅妈说的有道理啊!”敏接话说:“那考得还不一样呢?豪考了560多分,宝才考300,上学时下的功夫不一样,有的孩子使劲学,有的孩子整天混日子,还能混日子的也给钱啊?我觉得大舅妈说按照考得学校给钱,挺好的,考得好就多给,考得不好就少给,或者不给,一本给1万,大专给5千都多!”
“姐,那是你们家孩子学习好,你这么说。”郭林媳妇说:“那孩子跟孩子还不一样呢,有的孩子天生就学习好,有几个跟你家闺女似地,被市重点高中特招过去,一年还给那么多奖学金的?有的孩子就是再使劲学,他就是学不好,哪有啥办法?孩子跟孩子不一样,天分不同,你不还得一碗水端平了。”
“那你自己都说孩子跟孩子不一样了!”敏说:“那还咋一碗水端平?”
“姐,这话说得就抬杠了?”郭林媳妇说:“我说孩子跟孩子不一样那是有的孩子出息有的孩子不出息,但出息不出息的,都是自己家孩子,你就得一样对待,一碗水端平了,不然就是偏心!那考上一本是考上大学,考上大专就不是考上大学了?凭什么给这个不给那个的?大伯大妈要是不给一样的钱,咋说都说不过去这理!”
“咋就没理了?”敏不服气:“本来是因为孩子使劲,做老辈的高兴,考上大学了给点奖励的事,本来也是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的事?现在成啥了?你说,这现在哪高中生考不上个学?一两百分都能上个大专技校的,商丘那商专,都出钱到学校抢人,上了有啥用?考上这种学校也得给钱,那成啥了?”
“给啥给!”蔡雨打断了大家的争执:“豪不用给,谁都不用给,妈,你们一年就爸那点工资,揣紧点给自己养老用,别整天往康喜建扔就行。”
“还去康喜建呢?”郭兰英说:“嫂子,那玩意没啥用,可别老去了!”
“咋没用?有用!”叶梅说:“我这腿,要不是有康喜建的理疗床天天躺,还有喝那排酸水,早就不能走路了,现在这样,这都是康喜建的功劳,人家还都免费给咱治;你们乡有个老头,脑溢血躺在床上不能动了,用了康喜建的理疗仪器,现在都能跑步了;还有个城关的老婆,得了癌症,医生都说让回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就行了,去了康喜建之后,也好了……”
“唉!”蔡雨重重的叹口气:“二姑,我妈就被洗脑了,说啥都不听,还免费!都花了多少钱了?往家里整了一堆儿破烂!”
“破烂啥啊!人家免费送的东西,”蔡军对郭兰英说:“我跟你嫂子,要不是去霞家里帮忙看孩子,还能一天去免费领两把挂面和一个牙膏呢?去霞家里之前,都领了一纸箱子挂面和牙膏了!”
“你咋不说花了多少钱啊?就因为领那几把挂面,花2400买那一箱破酒,400块钱一瓶,三无产品!……”蔡雨不满地。
“那酒是好酒,”叶梅说:“特供的,蛇胆酒,喝了治我的腿疼还能治我胃病,疏通血管,你市场上花再多的钱都买不到!一两万人家也不卖,这是老会员才专供的,别人想买还买不着呢!那酒对身体好,啥病都能治。”
“市面为啥买不到?是因为他们是三无产品!”蔡雨大声说:“他们有办法卖吗?就你们老年人好骗,这么多年,搭了多少钱进去?就那点退休工资,还高考给钱?有钱给吗?得借钱给了吧?”
“不用你管!”蔡军生气了:“反正不花你的钱!借也不借你的。”
“哎呀!哎呀!”郭勇对着蔡雨说:“反正你爸也不花你的钱,你心疼啥!他觉得有效就行。”
“就是,”峰也赶紧打圆场,“我大舅有退休工资,考学这点钱还借,不至于不至于!”
两场争论,李玉娥都听的清清楚楚,她觉得有些听懂了有些又听得稀里糊涂,考大学的事情她听明白了,她觉得重孙们貌似更加厉害了,居然每个上高中的人都能考上大学,真真了不起,以前考大学多难啊,上大学多荣耀啊?她想起那年,蔡军家的二女儿霞考上大学的时候,她还专门跑去了蔡军家帮忙庆祝。那时,虽然连霞的学费都凑不齐,但是蔡军还是开心的合不拢嘴,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蔡军还专门找了电影放映队,在村里放电影,电影放映前,蔡军用大喇叭对村里前来观影的人们说:“我家霞考上大学了,这可是咱们整个大队四个自然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呢!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我号召小孩子们都要像她学习,尤其是女孩们,更要像她学习……”那天,她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踮着裹着的小脚跑来跑去的跟着叶梅一起忙活。
那应该是瘫痪在床之前,发生在自己家里最开心的一件事情了吧?她想,那时候考上大学多难啊!时过境迁,现在居然考多少分都能上大学了呢!而孙辈们貌似对重孙们上大学也没那么兴奋了呢!
第二件事她听的一知半解,什么康喜建什么理疗的,听得她云里雾里,有什么酒可以包治百病?怎么没见叶梅拿给自己试试?
蔡雨带着蔡豪过来跟她告别,她使劲睁着眼睛打量已经40多岁的大孙子和已经跟他一般高的重孙子,使劲地抿了抿嘴巴,算是给出了一个回应。
蔡雨走后,敏坐到李玉娥床前,低着头,神情落寞。
“敏!”李玉娥说:“坐会儿。”
“妈,”敏扭头喊蔡翠兰:“我姥姥能坐吗?”“哪能啊?”蔡翠兰说:“你没看那屁股上的洞,怎么坐?”
李玉娥听到蔡翠兰的话,又伤心地哭出声来:“一会儿。”她一边说一边用伸不开手指的拳头比划着。
郭林媳妇进来了:“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吧!”她说:“还能坐几回啊?”然后她弯腰和敏一人抬上身一人抬下身把李玉娥抬到了轮椅上,李玉娥的头和身子都歪向一侧,敏赶紧拿起旁边一个破旧的棉服,塞到李玉娥的肩膀下面,让她保持在坐立的状态,李玉娥开心的咧着嘴,指着门房的门,“门口”。
“好,门口就门口。”峰也过来,跟着敏和郭林媳妇一起,把轮椅抬到了门房下,外面夏日的太阳已经非常毒辣,阳光直直地照射着地面,门房下的荫凉里,刮来阵阵热风,屁股上的洞在身体的重压下开始疼痛,但李玉娥浑然不觉,她浑浊的眼睛使劲地睁着,贪婪地看门口的景致,她从门口抬头看到湛蓝的天空和白花花的阳光,看到门房外前排人家房子的后墙和紧靠后墙堆放的一些红砖,看到自己家门口已经被压的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看到门口一个贴满了小广告的电线杆,看到电线杆上架着的一道道电线,看到门房西侧的几个楝树和一棵石榴树伸出的枝丫,看到东侧十字路口一个墙头爬满了鲜艳的蔷薇,看到懒洋洋卧在路边的一个土狗,她觉得幸福极了,仿佛有一种新生的力量暖暖地蠕动在她的心底,过了好久,她才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知了的叫声阵阵传来。
郭兰英过来查看李玉娥屁股的伤,她跟几个小辈建议让李玉娥回床上躺着。
“奶奶,回去躺着还是再坐会儿?”郭林媳妇问。李玉娥没说话,郭勇媳妇又问:“那回去躺着吧?”于是她们把李玉娥的轮椅转过来,李玉娥刚好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堂屋和郭勇家新建的一栋带屋脊的两层楼房,外墙贴满了瓷砖,显得很是很气派,她看到堂屋的朱红色木门,满院子堆放的大蒜,院子里停放的农用机动三轮车。儿孙的生活都好了起来,她想。
叶梅看到敏一直有点闷闷不乐的,便问她:“敏,新的对象对你咋样啊?”
“挺好的,舅妈”敏说。“还生不生孩子啊?”“不生了,”敏说:“我这带两个,他自己也有一个闺女,已经三个了,不生了。”
“那不高兴啥啊?”叶梅问。“大舅妈。”敏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我们小志他爸,前两天跟我争孩子,说孩子他管没管是一码事,但是孩子都是他的,将来都得给他养老送终。前两天大闺女暑假去我那,他还打电话找闺女,说大闺女这么争气的孩子,以后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让闺女以后每年给他十万养老!”
“这不无赖吗?”叶梅惊讶地说。
“你怕他!”峰气鼓鼓的:“让他要一个试试,那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不能把他电话删了,拉黑名单?”
“是呀,”郭林不知道什么从田里回来了,他接话说:“这种人,三天两头坐监狱,我姐这自己带孩子还照顾他爹妈的,他好不容易出来了,还他妈半年不到就找了个小三。”
“就是,只敢给你打电话,他咋不敢回来?敢回来看我打不死他。”峰恨铁不成钢的对敏说:“就你,傻乎乎的,开始还死活不肯离婚,要不是凑巧没有结婚证,人跟着小三跑了,你现在还吊死在那棵树上呢。”
“我不是怕他,”敏讪讪地:“我开始那不是看孩子面上,开始想俩孩子不能没爹啊!谁知道当时咋没领结婚证呢。”
“没领就没领,倒是好离,这种爹,有和没有啥区别?”郭林说:“现在这个爹,不比他们亲爹好一百倍?”
“所以我才犯愁啊!”敏说:“孩子马上高三了,学习这么好,他这么找孩子,我担心影响孩子学习,我们那闺女,也气性的很,说她就不认那个爹,让她弟也不认,啥亲爹不亲爹的,就没有过!”
“那不就得了!孩子有主意,别犯愁。”峰说:“还有你哥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