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之——走近你

细细算来,剧本从“怀孕”到“生产期”差不多快一年了。

       怀胎十月,顺利生产,那出来的生命一定是健康的。每每用生孩子的事做比较,作为一个编了十二个月剧本的我,内心多少有些底气。况且多了导演和其他老师给时不时的帮着检查“胎位”,再加上“孩子”多在肚子里呆了几个月,要是在“生产”期间是顺利的,出来的“孩子”不健康都难。

其实,作为一个创作人,即便酝酿出的作品在别人眼里多么垃圾,可对本人而言,都背负着母亲般使命。从决定创作一个生命开始,就不定期地做孕中各项检查。精心呵护,是每个母亲本能的职责,生怕生出来的孩子短了胳膊少了腿儿,谁愿意看到自家的孩子是个畸形儿呢。至于孩子(作品)的丑与美,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自身的基因是一方面,最主要还得看欣赏者的水平和眼光了。

终于到“预产期”了,因我们事先安排,决定先把“孩子的上半身”生在农村。

----题记

       《走近你》

       第一次遇到你是我们来你们村选场景,需要找户人家做拍摄地点,恰巧主人不在,一些坐街的老人懒于帮忙,如同刚下完雨从泥巴里刨出来的土豆似的你不知打哪冒出,自告奋勇帮着找到的。代价是,我们需要付一元钱。那时的你带着山里孩子不曾具备的勇敢、精明与狡黠,和我们做成了一笔(也许对于你应该是若干次)交易。你拿着钱一溜烟跑了,当然,你是个信守承诺并且合格的生意人。

接下来,你已经是我们剧组中频繁出现的常客了。你时常牵着一条黑狗游离在各自忙碌的身影中,没人关注你姓甚名谁、多大了 、来自哪里。大热天的你穿着一双大雨鞋空气般存在在我们中间,更没人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也没有人知道你什么时候走。就在你身影晃动的不远处,总有一群孩子开心自在的嬉闹着,你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自顾徘徊在你的世界里。偶尔你会在他们防不胜防的情况下扔一把沙土过去,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在他们的围剿下,你成了他们的练脚石。在一哄而散后,从地上爬起的你似乎并不甘心,于是我们放在广场里的道具成了你投射的目标。你一定不知道,除了编剧的身份,我还有一份儿看管道具的职业,这些能体现剧情逼真性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关键时候出差错,而你居然不止一次来挑战我的使命感。

       你讨厌的行为在我多次呵斥无果后,终于让我忍无可忍的满世界去追打你。可是我忘了这是你的地盘,你以绝对的优势与我保持在安全距离下,飞扔着石头,将靠在墙角的一排火把打得东倒西歪。论你的精准度,能在空中击落一只鸟一定是不成问题的。

你像是匹野马般躲闪着我发疯似的追击,你四处乱撞,身后扬起了滚滚飞尘。我知道,照这样下去,我的这份儿工作肯定是难以保住的。去追这匹野马,就好比没有猎枪的猎人追一只旷野中奔跑的兔子一样的没有希望,况且,我在你的领地,你对地形的熟悉远远超过了我。

石子时不时会在我防不胜防的情况下飞打过来,这时的你目标已经不止是火把了。看起来你有足够的兴趣和精力陪我游戏到底,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嗨,土豆,别打了(我给你取的绰号),这么大热天怪热的,帮我买些雪糕去,顺便你也吃一根”。我的这招果然灵验,你放下“武器”拿着我给的十块钱风一样的跑了。看来还是钱好使。

当你再次进入我的视线已经是一副悠闲的神态了,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一手递给我一包雪糕,一手把找回的零钱还给我,嘴里叼着的雪糕已经吃去了大半截。我赶紧讨好般又递给你一根,唯恐你早早吃完和我继续作战。你倒是知足,摆摆手说;“不吃了,再吃会肚子疼的”。吃完雪糕后的你坐在墙角下出奇的安静。顺着你的视线,不远处,一群孩子打闹嬉戏着,满世界似乎都在绽放着他们的笑声,而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里流露出不是你这般年纪应该承受的茫然......

也许是我感动了你,你终于将目标转换到别处。据说,这次是因为破坏灯光,你被剧组里临时雇佣的民工、一个长相酷似《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老人似的男人追打了出来。看来长就一副特殊的面孔,有的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在狰狞的表情下,我看到了你的恐慌。当你兔子般脱离“危险”后,你的“坏”又一次激怒了那群欢乐的孩子们。他们拿着你丢过的扫帚把你逼仄到墙角下好一顿替我解气。

我看到在诸多拳脚下,你是那么的弱小,甚至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我的同情心终于战胜了对你的厌恶感,把你从拳脚下解救出来,你出乎预料的冷静,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漠视着他们对你列举的一条条罪行;

“上次你砸我们家玻璃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 趁我们家没人你偷偷把我们家的小鸡全给掐死了,让你爸赔我小鸡。”

“ 我们家门口种的花全让你给踩坏了,看我不踩死你。”

“你个傻子,谁都讨厌你”

“说,你妈到底死哪去了”

你终于不再沉默怒吼道;“我妈没死,我妈没死。”

“那你妈哪去了?”

你一副大人般口气说;“说来话长......”

围观你的人越来越多,嘲笑和指责你的话也越来越多,看起来你把全村人都得罪光了。因为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掌握着你的罪证。原来你不止是偷、砸、抢,更为严重的是,七岁的你居然还具备着骂老欺小的本领。你如罪犯般默然接受着一个个“审判员”控诉你因为身世问题引发出的诸多“罪状”。我看到不仅仅是个傻子,而且还是个问题傻子的你,漠视天下的眼神里居然闪现出一丝奇怪的光芒。

       我估计你不止一次听她们说,你妈来自四川,据说,你的姥爷和姥姥,分别是一个是疯子和瞎子。你的妈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在情窦初开时,你妈喜欢上了同班同学,俩人相恋后,男孩知道了你妈家的情况后断然和你妈分了手,你妈承受不了打击,最后也疯了。

我也估计你不止一次听她们说,你妈来到你奇丑无比的爸家之前,已经被贩卖过好几道手了。你爸花了六百元把你妈妈从一个老头手里买过来的。 起初,你妈的病情还算稳定,后来生下你,她的病情逐渐加重,疯的最严重的时候,她常常把所有的家具砸烂,光着身子抱着你到处疯跑,反复多次,你爸最终忍受不了折磨,把你妈丢弃了。据说,刚开始在你妈清醒的时候找回过几次,甚至求邻居劝劝你爸以后在她犯病时别送她走,因为她怕你被人欺负!可你爸最终还是把你妈丢到一个她再也无法找回的地方......

       围观的人逐渐散去,她们大概能吃顿开心的饭了。空旷的场地上只留下了你和我,还有盘旋在我头顶上有关你的传说。

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你。无论多脏都难以遮盖住你麻木的神态,瘦弱的身子裹着一件你得时不时从胳膊上把领口揪回的绿短袖,脚上反穿着一双和这个炎热夏天格格不入的大号雨鞋,满是疤痕的手上攥着唯一可以给你安慰的一块钱。这时你的眼神里又恢复了以往的茫然,我终于知道,之前你流露出刹那间的光芒来自于这些闲言碎语。你宁愿感受他们以攻击你的身心为乐趣、你宁愿接受着她们以揭你的伤疤为消遣,也不愿意孤孤单单生存在一人一世界里。也许,这片刻的融入,让常常被隔离在亲情之外的你能得到一丝归感。你何曾不希望自己也能站在她们中间去感受宠爱与夸赞,就是因为你疯妈丑爸没有社会地位,更没有闲心来传授你做人之道,你才轻易被推出了人群之外放任自流,直到把自己消耗成了一个她们眼中的傻子。人情如同一堵厚重的墙横亘在你面前,你一定深切体会到,墙外的世界太过荒蛮寒冷,而墙里的世界总是一片春风,所以你不惜一切想为自己在墙里争一足之地。单薄的你越无法推倒越拼命去推,越想介入越难以介入,最后不得不用种种偏执的方法去吸引别人的关注。可是孩子!当她们毫不避讳地说,连你爸都说你将来是个吃监狱饭的坏种时,幼小的你该如何诠释它其中的意义?当你典当出所有的人格,换取来有关母亲悲惨的人生时,将来要长大的你又如何去承受?

黄昏将尽,拍摄还在继续,导演正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热火朝天的拍摄着一个和你有着类似命运的小女孩的剧情。然而,不同的是,我没有把她的成长过程写成你一样的不幸。我希望她快乐,所以,我把她本应承受的苦难转换成了动力。我希望她幸福,我把她所有的相遇都写成了美好。可是孩子,我能改写她的命运,却丝毫改变不了你半点人生,因为我没机会将顽劣的你也塑造成如她般乖巧,更无力提醒你周边那些做父母的人,让他们对你少一些歧视,把对自己孩子的慈悲和包容能分你一点。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在人群散尽后的孤独里,至少多陪你坐一会儿,即便是你的眼神从来不与我交锋,我还是愿意握住你的手给你传递一些母爱般的温暖。随着你的那句不知包含了多少心酸的“说来话长”,我进入了你曾经的世界里,我看到那个将要被世界抛弃疯女人,即便是在最不清醒的状态下,依旧疯言疯语地苦苦哀求乡邻,帮她在邻村再找个男人,不管男人什么条件,只要离孩子近点就行......她怎么会知道,村民们的善心还不足以改变你和她的命运。你妈的遭遇来自她父母的不幸,你又不得不继续延续着她的悲哀......

你终于要走了,你说找豆豆去玩。我突然为我浪费了大半天的眼泪感到好笑,不过暗自长吁了口气,还好你没我想象的孤单,至少你还有个玩伴 ,冲着名字猜测,一定还是个女孩。你一边起身,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条黑狗飞一样跑到了你身边,用一种最亲昵的方式表达着它与你最真挚的情感,然后追着你一同消失在了暮色中。

再见到你时,你的表情扫去了以往的麻木,怯生生跑过来喊了我声“阿姨”旋即满是羞涩地跑了。不一会儿,你拿了些零食跑过来非让我尝口。虽然我拒绝了,但心中掠过一丝欣慰,也许你真的听懂了我那些出自母亲本性的嘱咐,也许你真的理解了,要想消融世界,唯一的途径,是用爱。

正当我拉着你的手打算进入拍摄现场时,那个“敲钟老人” 扛着铁锹迎面走来。我本能的打算保护你时,你却撒开我的手飞奔过去。“敲钟老人”不再是一副凶煞的表情,而是放下手中的铁锹,坐在草地上,像一头慈爱的老牛,任由你在他的怀里释放着孩子最纯真的嘻闹。

       这时我才突然明白,原来他就是你的父亲。

后记;

在前前后后用了二十天时间的忙碌后,电影终于杀青了。朋友问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想了想,在拍摄的过程中,全剧组人员融洽的气氛突然让我感到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样一个平台,我认识了很多和自己习性相投的人。我觉得这些收获远远超过了作品本身的价值。如果说意义是什么,我认为,大概在我老去的时候,回顾人生,这应该是一段不容易被忘掉的过程吧。

关于那个孩子,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看看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为他祈福,希望他用一个良好的心态去接受社会,也希望村里的人多一些包容、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善良,好让他健健康康地去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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