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好人》是一部具有高度现实主义感的电影,影片由贾樟柯执导,赵涛和韩三明等人主演,影片讲述了煤矿工人韩三明和女护士沈红(赵涛饰)从山西来到三峡移民库区重庆奉节,分别寻找自己一离开十六年的前妻与女儿和分别两年的丈夫的故事。影片于2006年上映,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丝奖,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奖等诸多荣誉。
影片有两条线索。第一条线是山西煤矿民工韩三明在三峡库区寻找妻子和女儿。在奉节县城轰隆隆的拆迁背景上,矿工韩三明来寻找与他分别十六年的非婚妻子麻幺妹和刚生下来就被带走的女儿。十六年前,他从奉节买回了麻幺妹,但被警察解救回乡。麻幺妹的哥哥麻老大欠一个船主三万元钱,麻幺妹被抵押给了船主。她长年在长江上跑船,女儿则在东莞打工。为了见到妻子和女儿,韩三明留在三峡,加入拆迁民工的行列。最后,他见到了妻子,决定带她回山西,但他必须付给船老大三万元钱才能带她走。他在奉节结识的拆迁民工愿意跟他一起回山西挖煤,一行人向长江码头走去。第二条线索是山西护士沈红来寻找两年没有回家的丈夫郭斌。她无法联系上郭斌,只好找到丈夫过去的战友、现在的考古学家王东明,让他帮忙寻找。她觉得郭斌可能有了新的女人。最终,沈红见到了郭斌,却向郭斌撒谎说自己喜欢上了别的人,要和他离婚。她孤独地乘船向上海而去。两条线索以郭斌和小马哥联系在一起。郭斌是沈红的丈夫,小马哥是“斌哥”的手下,三明是小马哥新认识的朋友。
影片对小马哥的处理最能体现现实主义风格。影片的叙述视点是三明和沈红,他们是普通人,甚至是畏首畏尾的普通人。贾樟柯关注的,早已不再是小武这样的边缘人,他关注的是中国的主流人群,三明和沈红就是“主流人群”的代表。小马哥这样的小混混虽然很有故事,但不是这部影片关注的重点。在现实生活中,“主流人群”的故事恰恰是最没有戏剧性的,大多数人并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一波三折,自己的情感跌宕起伏。实际上,影片中的奉节旧城是由奉节、云阳、巫山三座城市接起来的,对曾经在这三座城市生活过的上百万人民来说,《三峡好人》将是他们缅怀故乡时不多的影像资源之一。三峡库区这个空间选择体现出贾樟柯的极端敏锐,他在奉节旧城拆迁的最后几个月里抓住了它的最后一声叹息。它的真实,它的强大,它的稍纵即逝,让每一个掠过的镜头都饱含感情。所谓的诗意现实主义,就是对现实中人与物的深情凝视。影片的英文名是“Still Life”,意为“静物”。在导演阐述中,贾樟柯说:“静物代表着一种被我们忽略的现实,虽然它深深地留有时间的痕迹,但它依旧沉默,保守着生活的秘密。”“静物”不仅是烟、酒、茶、糖,而且是被拆迁的整座城市,它(们)留有西汉以来的时间痕迹,保守着上百万人生活的秘密。《三峡好人》纪录了它(们)的消亡,仅凭这一点,它取得的成就就是无人可以否认的。《三峡好人》在镜头运动上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它较多地使用横移镜头和摇镜头,很少使用纵深运动镜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第一个镜头和三明告诉拆迁工人他将要回山西的一场戏。第一个镜头,渡船上,摄影机缓慢地横移,掠过不同姿态和神情的人们,最终落在寂寞地坐在船尾的三明身上。景别是近景、特写,视角是平视。它意味着导演置身于人群中间,正试图看到人们的内心。在横移过程中,摄影机有两处虚焦,像是省略号,省略了众多没有出现的人们,又像是泪水模糊了导演的眼睛。三明告诉拆迁工人他将要回山西时,镜头先是固定摄影,景别是中景,视角是平视,然后,它向左横移,落在一个侧身抽烟的人身上。这两个位于影片首尾的镜头互相呼应,表达了导演对普通人的深厚感情。影片大量使用景深镜头,在镜头内部呈现对比关系。众多的横移镜头像正展开的一幅幅山水画,把三峡奇幻美丽的自然风光呈现得淋漓尽致,大江奔涌,山峰险峻,云舒雾绕,宛如仙境。但它和表现“祖国大好河山”的风光片不同的是,无论多么美丽的自然,它都只是背景,人以及人生 活过的痕迹才是前景,残垣断壁和行走在残垣断壁中的普通人才是前景。于是自然之美和人生存条件的恶劣形成鲜明对比。再来看直接的抒情镜头。随着故事的进展,导演在银幕上打出了烟、酒、茶、糖四个字,它们就是英文片名所谓的“静物”。首先是烟,“烟”这个字幕打出时,接下来的画面是电视中的周润发用美钞点烟;小马哥死了以后,三明在他照片前点上了三支香烟,镜头推上去,停留在香烟上,停留在小马哥的照片上。三明和小马哥之间的感情,由一支烟进展到了三支烟。其次是“酒”,当三明拿出他从山西带给麻老大的酒时,镜头长久停留在那瓶并不高档的白酒、三明和麻老大身上。再次是“茶”,当沈红砸开郭斌柜子的铁锁时,镜头推上去,停留在郭斌留在柜子里的那盒明显已经过期的“巫山云雾”茶上,后来,沈红泡了一杯茶喝。奇怪的是,没有对“糖”的凝视。让我再引用一次导演阐述中的话:“静物代表着一种被我们忽略的现实,虽然它深深地留有时间的痕迹,但它依旧沉默,保守着生活的秘密。”烟是三明在陌生人中打造人际关系的手段,酒是三明表达对麻老大尊敬的手段,过期的茶代表着沈红和郭斌过期的婚姻,糖代表着三明与麻幺妹之间的关怀与爱。烟、酒、茶、糖所代表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由疏远到尊敬,再到亲近、亲密,镜头停留在烟、酒、茶上,意味着对它所代表的情感的凝视,我把它称为“凝视长镜头”。没有对“糖”的凝视,是不是意味着导演并不相信爱呢?最简单有效的抒情手段莫过于电影声音。贾樟柯在电影声音的使用上一向非常有特色,被称为“声音纪实”,主要用来营造真实感,同时用有声源流行歌曲帮助抒情。《三峡好人》在音响处理上独具特色,流行歌曲的运用也更大胆,还用上了神秘梦幻般的配乐。音响方面,民工拆墙的声音、市井喧闹声、工厂工人敲打铁管的声音、轮船的汽笛声等等,都经过了精心设计,民工和工人的敲击是富于节奏感的,也就是说,那些大远景中的民工并不是真的在拆墙,工人并不是真的在敲铁管,他们是在奏乐!流行歌曲则用到了《好人一生平安》《上海滩》《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酒干倘卖无》《潮湿的心》。其中,《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潮湿的心》切合男女主角“寻找”的故事线,表达爱的主题。前两首由一个与剧情无关的小男孩唱出,在中间转换为无声源配乐。贾樟柯称那个小男孩为天使,相当于古希腊戏剧中的歌队。在放映会上,贾樟柯多次提到,他想让小男孩唱邓丽君的《如果没有你》,但小男孩始终学不会,只好用《两只蝴蝶》。《潮湿的心》则直接表达沈红对爱情婚姻的伤心。《上海滩》由小马哥的手机铃声引入,中途转换为无声源配乐;《酒干倘卖无》则由小镇歌手从头唱至尾,它们切合山西人在三峡,三峡人去远方的境况,用于表达影片的漂泊主题。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富于地方特色的歌曲,略过不表。流行歌曲都是空洞抒情,没有语境的,所以,一首悲伤的流行歌曲被唱得欢天喜地,我们也从不觉得有问题。贾樟柯运用流行歌曲的特点,就是给流行歌曲添加一个语境,让流行歌曲从死变活。最后是影片配乐,为了和三峡迷人的自然风景配合,为了营造一定程度上的非现实色彩,影片使用了大量梦幻般的电子音乐。在同时拍摄的纪录片《东》里也用了同样的音乐。音乐起来的时候,现实就被抽空。它使三峡不再是三峡,奉节不再是奉节,它们是中国的缩影。影片中颇富争议的几个有“超现实”色彩的场面。主要有五个场面:飞碟从三峡上空掠过、未完工的三峡移民纪念塔冲天而起、京剧人物玩手机游戏、身穿消毒服的人给正在拆除的房屋消毒、走钢索的人,给这部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影片以一缕荒诞感。《三峡好人》从三个层面表现中国人的生存状态。第一,苦难贫困的物质生活,以及这种生活条件下人的命运。韩三明和拆迁工人告别,说起山西煤矿很多,一天能挣一两百,民工们当即决定要跟三明去挖煤。三明说,每年都得死十多个,早上下井,不知道下午能不能上来。民工们只是碰杯喝酒。第二天一早,他们一个不落地跟三明出发了。他们早已接受了自己的生命中必将有的苦难。对煤矿工人、拆迁工人以及他们的家人来说,非正常死亡是正常的。这就是苦难贫困的物质生活,以及这种生活条件下人的命运。第二,利益冲击下人际关系的变化和人与人的感情。中国社会正迅速从一个熟人社会变成陌生人社会。熟人社会的特点是:熟人之间有利益和感情关系,熟人社会迫使社会成员遵守它的规则;熟人防备和欺负陌生人。三明刚到奉节的遭遇正是陌生人来到一个熟人社会时的遭遇。他被迫看魔术表演,被黄毛拉至江边看“四川省奉节县青石街五号”,如果不是黄毛,他就得为住旅店多花一些钱。所以,三明只好用一把小刀来保护自己。凡是出门在外的人,一定有过类似的遭遇。三明是底层人,沈红则是城市小市民。她的婚姻和感情变化是诸多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热衷的题材,以致广电总局不得不叫停涉及婚外恋题材的电视剧。有人指出,沈红在工厂时的环境、镜头运用和场面调度与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相似,甚至可以说相同。但相同只是表象,只是对安东尼奥尼的致敬。沈红的孤独是被背叛的悲伤,是身体和情感饥渴的表现,其前提是相信爱情;《红色沙漠》的孤独是存在主义式的孤独,它不相信人与人之间可以有真正的交流,更不用说爱情了。安东尼奥尼会怀疑韩三明和麻幺妹之间能不能有爱情,而贾樟柯相信他们的爱情,他们同吃一块大白兔奶糖的情景能感动得一栋楼轰然倒塌。我们没有宗教,大多数人很实际地活着,不相信彼岸,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来生;我们没有进入现代,个体独立,男女平等之类价值,离人们还很遥远。所谓的后现代,只是一小撮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依然是最终归宿。第三,时代巨变导致的故乡淹没消失和人的漂泊。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古代诗人曾一再抒发“物是人非”的感叹。“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今天,桑田变成沧海,人非物也非了。沈红离开奉节时,轮船广播中说:今天,这里又因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而成为全世界的焦点。三峡工程是我国几代领导人的理想,库区人们也为此做出了巨大牺牲。为了走向现代化,某些人或全部人“做出巨大牺牲”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巨大的建设带来的是巨大的破坏,毁灭带来的也是新生,当现代化的洪水淹没每个人的故乡时,总有一些东西值得记录和怀念,总有一些价值和情感值得传承和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