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个大野智你搞定了?”二宫和也抿着蜜瓜苏打。
樱井翔摊开报纸:“注意措辞,你的话有歧义。”
琉璃眼珠转向眼角,昨晚打游戏伤身,黑眼圈直像山峦投于水中的沉影一般,他咂咂嘴:“おとうさん~”
像是无可奈何,樱井抱住他,压压鬓角,一口主播腔道:“他好像不想要钱。”
嗤笑:“坐地起价。”
是真的。樱井翔喃喃道。
那就换一个,反正两条腿的赝品画手满东京跑。
“不行,我问过泷泽桑,他是最好的。况且我们想要骗的,可是水野的眼睛。”
不过樱井翔自然比哆啦a梦更有办法,不远万里打个飞的弄来上世纪三十年代用的画纸,再辗转一趟西班牙,坐上十个钟头慢悠悠的火车给他重新购置颜料,顺手还采购了点藏红花回来做海鲜饭。
哎哟,你怎么这么棒。二宫棒读。
“那我给你做海鲜饭。”他蜷缩在樱井怀中,露出一颗脑袋与他一同看着国际版新闻,“吃过饭,我得去……造点大新闻出来。”
在高温破了五十年新纪录的那一个七月日子里,一条崭新的谣言在字画贩子内传扬开来,空穴来风,却又喧嚣尘上。来往于拍卖行、保险公司、银行金库、私人收藏家寓所的各位,嗅觉一向最是灵敏,此时更是闻着钱味一路而来。
博物馆内作品琳琅,玻璃窗光可鉴人之时,映出人人手中拿着的一份报纸。
“听说了吗……地下室里发现了马拉卡的草稿……”[1]
“是临终前送给那个管子工的?”
“是的,听说马拉卡的儿子为了这个,要和管子工打官司呢。”
“啧,自己连老爸遗物都领不到,还怪别人啊。”
“你要去法国看看吗?说不定能有什么机会搞到一两幅?听说发现了三四十张。”
“这么多?!”
诸如此类。
角落里有个青年人扣好西装扣子,挺了挺胸脯。虽说身体单薄外加常年猫背,青年略嫌瘦削的身子与这身体面装束,不细瞧也难觉格格不入。他将伪造的名片放入胸口,又刷几下SNS上铺天盖地的马拉卡手稿新闻,怀揣着对媒体界线人的感恩之心,慢慢踱向展厅中央,最大的那幅画作面前。
一位半老男子正从袋中掏出老花镜。
织锦吾生,名声斐然的钢铁大王,水野一郎一生宿敌。自从他拒绝向水野的重型机械公司供货,又连续几次在拍卖会上与水野各有胜负,二人便势同水火,并发誓至死那日也将继续交恶。
真是道通向水野钱包的华丽大桥。
他挪挪步子,似是不经意道:“前辈不如站在我刚才的位置,光线会更好些。”
骗术守则第一条:一个骗子,必须讨人喜欢。
不知为何,与樱井翔在妇孺间的老少通吃相比,二宫和也似是更善于把握大叔们的内心,以至于有几回被樱井嘲笑近朱者赤。但好歹这也是好处不是?年长的叔叔们,荷包最厚,回报最高。他品评着弱光下马拉卡画作的笔触,渐渐地,听织锦将话题渐渐引向自己的发家史。
“和水野一郎这种人做生意,哼,”鼻间滑出一道掷地有声的鄙夷,“不管你怎么防,总是吃亏的。却连自己亏在哪里也不知道,不如不要这单子的好。”
——那当然,便是再光鲜的企业家如今,那也是骗子起家啊。
“就连买东西也要耍手段,比如这个人的画,现代派艺术家里,他最喜欢的马拉卡。那年拍卖的那幅《苹果少年》……”
二宫搀着织锦走出博物馆塔楼。
织锦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听媒体界的人言,约好的半小时采访,往往能口若悬河说上一个半钟头。关于他和水野的龃龉,大部分已灌进脑袋。
织锦却没看出他一脑袋算盘,只觉得眼前年轻人乖巧听话,反应又机敏,自己吐槽水野时,对应既不谄媚,也说不上冷淡,只能说妥帖自然极了。就是个尊老爱幼的五好青年,在艺术品鉴赏上也算有所见地。
塔楼底端是个风口,二宫一个不慎,名片飞了一地,手忙脚乱里连忙拾起,再回头时,正遇上织锦读着自己名片头衔时的表情。
二宫笑容一僵,故作无措道:“不好意思——”
“既然你这名片被风吹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们的缘分。”老人摆摆手,“……艺术品经纪人?”
二宫谦虚地说是。
“Penny Mecha Leung,这个公司我怎么没听说过。”年长者有些老花,将名片递远,眯眼端详,鱼尾纹中,尽是疑窦。[2]
“我们总部设在巴黎,因为合并过几回,所以名字拼写比较复杂,”他指着公司名,“东京这里刚开了个分部。”他为难地摸摸鼻子,像是苦撑许久,干练外壳终于破裂,露出内里青涩的新手本质出来:“实话说吧,现在这个分部只有我和我boss两个人,最近有人秘密卖了点新画要从巴黎运来东京,说是在欧洲逗留越久,法律上就越麻烦……”
在欧洲逗留越久,法律上就越麻烦。
脑海中的报纸头条飞驰而过。
“听说了吗……地下室里发现了马拉卡的草稿……”
“是临终前送给那个管子工的?”
“是的,听说马拉卡的儿子为了这个,要和管子工打官司呢。”
……
兴许是为了摆脱土大款的头衔,至少在大方程度上,织锦对艺术品的热爱并不逊于水野。艺术品黑市历来发达,各式消息更是波诡云谲,为了逃官司,水管工先将那几十份手稿的一部分卖给掮客,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只是……织锦望了眼这位年轻人清亮眼眸——兴许这新手未必知道这“新画”的来历。
“你们的东京分部在哪,不如领我去看看,你们现在有什么好东西。”
「在来的路上。」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樱井翔正一身工装同松本二人搬着一张沉如金石的办公桌,这间崭新又阔气的高层办公室是冒名顶替外加出卖色相得来,一小时前还是空空如也的模样。如今焕然一新,即便开窗通风,依然一股油漆味绕梁不去。当他脱下斑斑白点的连体工装,便骤然变身绅士,竖条纹西服与浅金色领带无懈可击——他在办公室内巡视一圈,最后停在办公桌前,扶好笔架中一支钢笔。
「慢点,画还没到。」他回给二宫。
副驾驶座上的青年收了邮件,一面继续同后座上的钢铁大王寒暄,一面默默摇下车窗,“前面怎么回事?”
车水马龙等着红灯转绿,并无异常。
可仿佛应了青年询问,就在车流启动的那一秒,前排的SUV轮胎一声爆响,那女司机是个新手,刚才一路慢吞吞地开在二宫车前,此刻刚刚启动便遭飞来横祸,方向盘一歪,生生撞上左侧一辆无辜的小丰田。
二宫将手机塞回车里,心说这下,时间该够了吧。
与此同时,相叶雅纪正沿着长长的走廊飞跑。
“画!画……到了……!”
见了年轻人那位更立派,也显然更具经验的上司,织锦吾生便有些冷落二宫。
硕大的办公室内摆着一幅夏加尔,自然,是大野智那里弄来的赝品。其实他对名家字画之类的一窍不通,大多是靠樱井翔前几日的恶补和随机应变来应付。做他们这行的,随时要准备好学习新的技能,把自己当块硬盘,机械地汲取信息。
办公室门紧锁。
他悄悄走近。
无声无息。
隔音真好,二宫打个响指。
樱井翔同他说过画家的生平。这位马拉卡,才华固然横溢,前半生潦倒不堪,后半生声名鹊起,你可说他是逆袭的代言人,亦可将之视为命运捉弄的弃儿。他换过二十位情人,流连过不下百张床铺,五十岁时得来一位非婚生子,却连最后一点遗物也吝啬赠与。
这对执着于血缘的东方人而言,算是奇谭。
他将脸埋入手掌之中。
[1]马拉卡,画家名字,杜撰的。
[2]公司名字叫Penny Mecha Leung,谐音骗你没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