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故事之后，周莉莉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没有打扰她，我想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故事。

“身为程序员的李闷渴望写作，一眼就能看出原型就是你自己。至于飞月，同样也是你自己吧。或者说，李闷是一个不敢改变的你，而飞月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你。我开始理解你为什么要辞职了，看来你是真的热爱写作。”周莉莉盯着江水，幽幽说道。她的眼神带着几分迷离，眼角有泪。

“也许真实情况并不是因为热爱……现实主义的答案是，因为空虚。”我低着头对她说。

“空虚？”周莉莉的语气有几分意外。

最近两年我常常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危机感从四方八面挤压过来。我常常在镜子中看见自己不久将来的模样，头发一根根地掉落，变成秃顶；脸色越来越枯黄，然后变成干尸的样子，顶着黑眼圈，活像鬼屋里吓人者的扮相。我的胃病会反复发作，终于在某一天突然晕倒，上司和同事会叫我好好休息，然后过了几天之后，我还得加班加点把之前积压下来的工作全部做完。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它们不断重复，这就是我往后的人生。

再过一两年，我会被家人逼着相亲，接着结婚生子，于是被这一份工作绑死。我就像是一条在水洼中不断挣扎的鱼儿，水变得越来越浅，我离死亡越来越近。那些不断干涸的水就是我的健康、生命、自由，灵魂。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在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亮。要是真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想，我很可能会发疯……

不理解我辞职的人只看到我身上岁月静好的表象，看不到我心里的空虚贫瘠。可能很多人觉得空虚只是吃饱了撑着的矫情把戏，但对我来说，空虚是一种病。毕业之后我从事着一份薪水可观的职业，但日子过得并不开心，时常觉得压抑。我想，我的心生病了。我也真切感受到，一个人的生命从心里开始枯萎。当内心失去活力，我明显感觉到身体慢慢变差。

大熊他们说我五行缺女，找一个女朋友就能药到病除。后来我追求过几位姑娘，也有过甜蜜的暧昧时期，但我还是觉得不快乐。撞见小美和上司走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我终于想明白，跟爱情相比，我的内心更渴望自由。我之所以持续写作，是因为在写作过程中我可以让内心放飞，体验无限的可能。大概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明白写作对我的意义。我被各种际遇、外力推到了这个路口，这一场写作说是逃避也好，说是救赎也好，反正它是我目前还能选择的唯一的道路。

我把积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好像坐在身边的人不是周莉莉，而是那个坐在夜里双手抱着膝盖发抖的自己。我想对他说，别害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你，还有我懂你。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周莉莉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笑容。

“李维，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周莉莉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虽然你现在过得辛苦，但我觉得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你的生活有自由和希望，这才是生命里重要的东西。这年头谁都想渴望自由，却又把束缚绑在自己身上。想升职，于是拼命去表现，最后终于如愿了，却发现新的工作压力远超自己的承受范围，痛苦多于快乐。明明知道自己还不到结婚的时机，但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年龄就是最好的时机，年纪到了就要做这事，然后自由就没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轻轻摇头苦笑了一下，“好像每个人都害怕自己会错过什么。有时候我会这样想，错过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不容错过的。就像你一样，不管多艰难，你最终还是走上了写作这条路。”

我的脸庞传来柔软的温热感。

周莉莉刚刚亲我了？

“别误会，这是友情之吻。又或者，你把它当作《羽人飞月》这个故事的谢礼吧。说真的，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周莉莉红着脸笑了笑。

“莉莉，现在追你还来得及吗？”

周莉莉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江面。我偷偷望了她一眼，看见有泪水从她的脸庞滑落。

“对不起，我刚刚只是乱说……”我连忙向她道歉。

“李维，我们不合适，要不然这些年相处了这么多次，我们早就在一起了。只不过，我在小学时候确实喜欢过你。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成绩好，那时候的你很安静，时常流露发自内心的微笑，让人感觉很温暖。我常常觉得你会发光发热，那是一种内敛的强大。小学六年级有一段时间我坐在你后面，跟你坐在一起就觉得很舒心，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一直以来我没敢告诉你，那段日子是我十几年来最幸福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对你……曾经有过很深刻的暗恋。”我吞吞吐吐地说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

周莉莉轻笑起来：“谢谢你，在我喜欢你的日子里，你也喜欢着我。”

夕阳已落下，天边泛起了红霞。

我偷偷望向周莉莉，见她脸上也染上了红云的颜色。

“我明年就要结婚了。李维，明年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会。”

“你会为我写一本书吗？那会是我最好的结婚礼物。”

“会。”

“谢谢你……”周莉莉又低着头擦泪。她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李维，可以为我唱一首《祝福》吗？”

我点点头，迎着吹面而来的风，轻轻唱出熟悉的歌曲。几个月之前，我也跟牧小晴坐在江边唱这首歌，似乎它在我的世界里只是一首离别的歌。重逢，只是美好的愿望。那一刻我无法抑住自己的情绪，眼睛温热，脸庞微凉。我想起林雪儿，想起牧小晴，想到周莉莉，也想到小美，我不知道孤独是不是我的宿命，跟每一个喜欢的姑娘都以离别告终。

……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参加周莉莉的婚礼，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带着一本专门为她写的书作为结婚礼物送到她手上。周莉莉在激动之中亲了一下我的脸庞。

现场有人叫了一声：“这不是畅销书作者李维吗？”接着一群人像潮水一般向我涌过来，我被推到旁边的会场，那里还举行着签售会，我看见旁边挂着的宣传海报印着我的照片。

“还愣着干吗，赶紧过去！”

我被某个人推着坐到一张桌子旁边，上面摆放着一堆书，从封面上来看正是我送给周莉莉的那本书，上面写着醒目的三个字：李维著。

有人把话筒递给我，问我这本书的创作背景。我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写这本书的过程。正当我拿着话筒一脸尴尬，阿成突然冲过来大声骂我：“李维，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不去工作来这里瞎闹什么！这个月的工资你一分钱也别想拿！”

我猛地惊醒过来，耳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是父亲在洗手间咳嗽，他患有慢性咽喉炎，嗓子常常不舒服。他每天早早就起来，在洗刷的时候常会咳嗽。我常常在这些声响中醒过来，然后又在担忧中睡过去。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咳得特别厉害，那咳嗽声就像刀子一样刺进我心里，拔出来，又用力刺进去！

我爬起床，小心翼翼向洗手间走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蹑手蹑脚，只知道当时心里很害怕。

我刚要轻敲洗手间的门，那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吓得全身一震。父亲慢慢走出来，神色有点疲惫。

“爸，你喉咙不舒服？”我小声问他。

“感冒了，咳得有点厉害。”他看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老毛病了，过几天就会好的，别担心。”

他慢慢走回客厅倒水喝，喝完之后就直接出门上班。

这一刻我终于发现他比印象之中老了一些，头发少了，白发多了，微微驼着背。他的脚在年轻时候受过伤，现在走路的速度明显变慢。走路过程中，他的上半身微微晃动着，像是每走一步路，都要动用全力的力量去挣脱岁月的枷锁。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父亲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脑袋中浮现出步履蹒跚的身影。

待他走远之后，我才想起刚刚没有劝他在家休息。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像是他的疼痛转移到我身上。

我走进洗手间准备刷牙洗脸，无意中发现墙壁瓷砖上有一小块红斑，看起来像是血。

“血……”

我的脑海里还原出清晰的画面：刚刚父亲扶着洗手盆剧烈咳嗽，红色的血点被喷到地面上。他用毛巾擦干净嘴巴，用杯子盛水随便冲洗了地面。那一个落在墙壁的血点躲过了被洗灭的劫难，待他离开之际，在背后露出恶魔般狰狞的冷笑。

正如此刻，这个血点对着我冷笑。

在这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恐惧在我身体内爆发出来。那里是一个毁灭的黑洞，把我全身的力量，全身的血液猛吸进去。我的手脚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差点没有站稳。我感觉身处寒冬，冷得我全身发抖。突然间，我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对着便器干呕起来。

（最近几章可能有点虐，过了就好 >_< ）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18-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