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罚三杯

我推开门的时候,包间里已经是坐的满满当当,人山人海。狭小的空间充斥着许多种诡异的气息,那不知道是多少瓦的灯泡所发出的亮光,令包间里面的人与器皿有些刺眼——令人有一种犹如生理反应般的、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与怯意。

我恍恍惚惚的站在门口,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正自我的脚底上涌,不间断的冲击着我的脑门。似是由于这扇门的打开,导致了包间内这封闭的空间得以被打破,包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就像是黄昏中一道常亮的闪电,百转千回但准确无误的钉在了我的眼睛上。

“……”我看着这一双双的眼睛,忽而忘记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来晚了,来晚了,来来来,自罚三杯。”一个声音从某个方向传了出来。

瞬间,房间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酒瓶相互挤撞的声音,众人口沫横飞,面露红光,高声的叫喊与放声的娇喘让墙上的“松竹梅菊”显得甚是突兀。

“来来来,来晚了,自罚三杯。”一只戴着四枚戒指的手递过来一个沾满指纹的酒杯,另一只夹着一支几近燃尽的香烟的手传过来一个冰凉的酒瓶,某个浑身散发着浓烈香水味儿的雌性将她的手从我的腋下穿过,以完美的曲线将酒精与泡沫灌入了杯中。

“……”我有些迷乱。

“自罚三杯,来来来,来晚了。”她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说,我确信我自己听到了那香粉从她面颊滑落的沙沙声。

包间里的人开始哄笑,然后纷纷举起酒杯,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边用余光有意无意的看着我。

“我,不会喝酒。”这是我今晚上来到这个包间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

包间内的温度急速下降,那一只只奇形怪状的手中的酒杯,在盘盘碗碗的上方定格,他们似乎是没有听到或听懂我说的话。

“我是说,我不会……”腋下的两只手迅速游走,然后迅速的在我的唇间停止,她用她的食指轻按住了我那两片还打算继续挣扎的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指甲上鲜红的指甲油混合着房间里的强光,就像沾到了我的鼻血一般夺目而刺眼。

“我先干为敬,我有糖尿病。”对面的中年男子已经按耐不住,他借着蛮有韵律的两句话,把一杯酒轻车熟路的送进了喉咙。

“我先干为敬,我胃出血三次。”右手旁的年轻人跟上了中年男子的节奏,尽管他的句子不押韵。

“我先干为敬,我有肝硬化。”左手边的女士起身,毫无保留的为自己灌酒,她的姿势让我想起的不是肝硬化而是郑智化。

“我先干为敬,我有……”

“我先干为敬,我有……”

包房隐约变成了病房,每个人都在诉说着自己的疾病,然后,他们再用酒精来诠释一番无畏与无谓。

当他们的“先干为敬”结束后,我唇上的那支食指已经不见了。

“我,自罚三杯。”

那只杯子上的指纹已经够多了,似乎也不差我的这几个。

包间里响起了阵阵掌声。她的手紧紧的搂着我的腰,似乎阻断了酒精在我体内蔓延的进程,我有些透不过气,进而掌声转变成了笑声,他们一边招呼满脸通红的我落座,一边呼喊服务员上酒。

我坐了下来。右手边的年轻人递烟,我摆了摆手,他悻悻的把烟塞回了那红红的烟盒。

“这些日子,忙什么了?”坐在对面的糖尿病人对我说。

“没什么,就是,走。”我感觉血液上涌,定是某个馋酒的修自行车的师傅拎着打气筒钻进了我的心中。

“走?呵呵。”糖尿病以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说,“这么久不见,咱俩先走一个。”

说着,他提起了酒杯。

我向自己的杯中倒了一杯酒,撤下了一个空瓶。

“走的如何啊?”糖尿病面色平静,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走的……”我辛苦的等待着酒精下行的这一过程,它走的越是缓慢,我就越是辛苦,“还好,走了一圈儿,感觉这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没有这里舒服。”

这句乍一听很是虚伪的话,就像是飞驰的列车撞上了前方倏而竖起的一道莫名的围墙,空气和声音产生了炽热的共鸣和猛烈地停顿,他们的脸上就在这停顿中忽而流露出一抹代表感动的神采。一秒钟后,包间再次响起了掌声,距离上次的笑声与掌声,也似是只有一瓶啤酒的距离。

“还是说说你都走了哪些地方吧。”糖尿病说。

“对,最好说说我们没去过的。”胃出血插话。

“咱们这屋子里面,数你的事儿最有意思。”肝硬化悄无声息的递过来一瓶啤酒,是冰镇的。那挂着液体的酒瓶生机勃勃的挺立在我的面前,将我映衬的无比风尘。

“说说冰镇。”我说。

“这个就是冰镇的。”肝硬化指了指那瓶冰镇的啤酒,酒瓶上的液滴正不断的向下滑动,制造出一丝丝无比风骚的轨迹。

“我说的是冰镇。”我说。

“哦,你说的是冰镇。”

“对,冰镇。”我目睹着我腋下的那只雌性的手将酒瓶拿起,再次熟练的把酒精倒入了杯中,“一个叫冰镇的小镇。”似乎和我有着相同的双眼和双唇——她看到了我看到的,说出了我想说的。

“来,再走一个。”糖尿病起身,举杯。啤酒伴随着他身体的晃动,溅到了他的拇指中指食指之上,然而其表情庄严而肃穆,仿佛杯中之物不是啤酒而是马尿兑老鼠药。冰镇的故事暂时被喉咙与酒精缠绵的声音所湮没,接着便是杂乱的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大家落座,倒酒,然后歪着头用微红的眼看着我血红的脸,心照不宣的吃吃的笑着。

“来,讲讲冰镇。”肝硬化抢在了那只雌性的手的前面,替我倒上了酒。

“嗝。”我打了一个酒嗝,感觉好了很多。

“我在冰镇呆了两年。”我说。

“干嘛。”胃出血一边夹了一口老醋拉皮放入嘴中,一边貌似漫不经心的问我。

“找人。”我看着他那犹如双节棍般挥舞的筷子,直勾勾的回答。

“谁?”胃出血又夹了一口老醋拉皮。

“一朋友,一失踪了二十四年的朋友。”

“什么?”胃出血的拉皮顺着他的双节棍,直接滑到了他的裆下。

“找到了么?”肝硬化接过话茬问。

“没有吧。”我看着我面前的酒杯中不断上升的气泡,有些失落的回答。

“没有就是没有,加个‘吧’干屌。”胃出血低着头,一边努力的驾驭老醋和凉皮,一边对我的回答加以驳斥。

“先把你的屌擦干净吧。”糖尿病颇为不耐烦的回了胃出血一句,“不过,到底有没有?”糖尿病转过头来问我。

“没有吧。”我依然是这个回答。

“冰镇这么大点儿个地方,你找两年都找不到?”糖尿病的眼睛瞪得像松花蛋。

“找不到吧,我跟不上他。”我说。

“你快走两步不就成了?”胃出血将餐巾纸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某个散发着老醋风味儿的部位。

“不行,他始终跟在我的后面,我跟不上他。”我说。

“你慢点儿走不就成了?”肝硬化颇为不屑的问。

“不行,在冰镇,收不住脚。”

“那你转过去不就行了?”

“不行,在冰镇,转不了身。”

“……”包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老醋的味道似是被三颗钉子死死的钉在了空气里。

“喝酒。”

糖尿病再次起身,然后径直把酒灌进了胃中。当他向众人展示空酒杯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包间只有他站了起来,他又扫了一眼桌上的酒杯,发现他的酒杯比任何人的酒杯都要空旷。糖尿病用沾着酒精的食指揉了揉双眼,红着眼睛说了一句“你们不懂”,然后便拎起酒瓶,以吹箫的姿势吹干了半瓶啤酒。

糖尿病是第一个离席的人。他吹过的那个酒瓶软软的倒在桌子上,瓶口对着胃出血坐着的方向。

“喝酒。”众人叫嚷了起来,宁静被如此简单而诡异的话语打破。

“喝酒。”我尽可能装的和他们一样正常,举起了酒杯随声附和。抬头时却发现,众人的叫嚷不过是为了附和我的附和而产生的附和。

“都来。”我说。

“你得自罚三杯。”他们说。

“为什么?”

“因为你刚刚把糖尿病给说走了。”

“放屁。”我说。

“自罚三杯。”他们说。

“妈的。”我说。

“自罚三杯。”他们说。

“好的。”我说。

“自罚三杯。”他们说。

“别说了,我都喝完了。”我的头有些晕。

“哦,呵呵。”大家笑了起来,糖尿病刚刚坐的那张椅子被悄无声息的移走了,圆桌的周围坐满了人,看起来没有一丝的空隙,如果你之前未曾注意那你定不会注意到这个房间里此刻已经少了一个人。

“然后呢?”肝硬化问。

“然后什么?”

“你就让你的朋友像条狗尾巴似的跟在你的身后在冰镇走了二十四年?”

“不是二十四年,”我纠正肝硬化,“是他失踪了二十四年,我找他只找了两年。”

“哦,那就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去装作狗尾巴来配合你?”

“他不是狗尾巴。”我说。

“可你说他跟在你的后面。”

“狗能咬到自己的尾巴,你这二货。”我的双眼有些眩晕,看着肝硬化的神态,无比滑稽,“可我却碰不到他。”

“你……”肝硬化的脏话通路有些堵塞,他要送给我的污言秽语瞬间迸发,然后便统统堵在了高速路的出口。

“你的亲人跟在你的后面,你的友人跟在你的后面,你的爱人跟在你的后面,甚至你的情人也跟在你的后面,你能说他们是狗尾巴?”疏于脏话反倒成了我的优势,我可以悠然自得的组织很是文艺的话语来给肝硬化的高速路出口泼油漆扔钉子。

“你……”

“他们紧紧的跟在你的身后,”我停顿了一下,“他们是一班属于你的最忠诚的人,不论你的脚步是快是慢,他们始终就在你的身后。”

“这……”

“就像我的这个朋友,没走进冰镇前,他走在我前面,我那时有机会端详他,可我却忙着赶路;两年后我走进了冰镇想要端详他,可他又落到了我的后面,而我自己却已经习惯了赶路。”

“你回不了头。”肝硬化满脸僵硬的挤出了几个字。

“错。”我望着桌上七扭八歪的啤酒瓶说,“是在冰镇回不了头。”

肝硬化霍的站了起来,踢翻了三个酒瓶,就像是一个被一个懵懂少年在不经意间侮辱了的怀春少女,匆忙的跑出了包间。

“喝酒。”众人连酒杯都懒得举起,全然不顾奔出房间的肝硬化,只是用语言和目光热切的催促着与此毫不相关的我。

“好,自罚三杯。”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我用耳朵分辨出我又喝了三杯。

“所以,你就这么两手空空的从冰镇回来了?”胃出血还在不懈的吃着老醋拉皮,只是那拉皮已经被老醋泡的有些发软。

“什么叫两手空空?”我问。

“就是一无所获。”他答。

“什么叫一无所获?”我问。

“就是你没找到你在冰镇的那个朋友。”

“我只是说‘没有吧’。”

“到底有没有?”

“我在冰镇的村委会找到了一面大镜子,于是,我就和我的朋友打了个照面。对了,”我补充道,“气氛融洽的很。”

“那就是找到了?”

“是见到了。”我纠正胃出血。

“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儿?”他问。

“在冰镇。”我说。

“懂了。”胃出血低下了头,自顾自的开始吃老醋拉皮。

众人不说话,我感觉又到了我自罚三杯的时候。于是我端起酒杯,将它移动到嘴边。

双唇被一只熟悉的食指轻轻按住,指尖弥漫着阵阵刺鼻的香气。

“自罚三杯。”我费力的让自己的双唇摆脱食指的控制。

她的食指又按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想回头去看,可是脖子却无比的沉重,回不过头。

“自罚三杯。”我这次轻松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可是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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