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今年76岁了,我从小便叫爷爷,其实是外公。我们乡下有句顺口溜"外孙狗,外孙狗,吃了就走"。我还不懂事的时候,邻居常拿这句话逗我,而我一点也不眼急,因为我确定我会吃,也不会走。
外公父母早逝,据说都是饿死的,留下四男一女五兄妹。后来不知何故最小的妹妹夭折,老三因为患风湿病无钱医治,最后落下腿疾,举着拐杖过了一辈子,外公是长兄,父母不在了,长兄为父,他一个人带着三个弟弟度日,因为勤劳肯干,村里没有人瞧不起这一家,最后推选他为队长。幼时听外婆说这段的时候,队长在我看来肯定是天底下最威风的官职了。
同在一个村,外婆芳心暗许,最后结成连理,婚后本育有一儿二女,却因搞集体生产,大家都要出工,无人时刻照料,最小的女儿几岁时不幸溺亡了。外婆后来跟我说,当时农村都能生几个就几个,她也固执要再生,可外公说,算了,生那么多,又没有人照顾,孩子太可怜了。
我与溺亡的小姨生在不同年的同一天,出生六天后因为我那不靠谱的爹完全不着家,我妈带着我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五年。也许是因为家里的第一个小娃,也许是因为和与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姨的生日那么巧合,总之我生下来那天起,外公便在这世上待我最好,连他的正牌孙子都望尘莫及。直至如今外婆跟他口角的时候,外婆总是一脸悻悻地推搡我,说,你说说他啊,让他别骂了。而我只要一开口制止,接下来三天基本上外公都处于静音模式。
童年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时光,是我如今回忆起来最安心的。白天和邻居家的小孩子玩泥巴,过家家,到处撒野,弄得一身脏兮兮回家的时候,外公外婆也差不多在菜田里忙完了,在炤房一个生火,一个炒菜,我嬉笑说着一天的趣事。
吃过饭,洗过澡,夜幕降临,我们就把凳子搬到晒谷场,那时候夜晚的星空比现在清澈多了,小星星一闪一闪,外公外婆各执一把蒲扇替我驱蚊,教我唱儿歌,我唱得高兴着,外公便从口袋里变戏法式的掏出来一些零食。
外公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也比较凶,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独独有次挨打,是因为我跟着表弟和弟弟偷偷去池塘里游泳,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凭什么男孩子就可以游泳呢?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怕像失去小女儿一样失去我。
无忧无虑的过了五年,我必须回到父母身边上小学了。由于父亲嗜赌,父母感情并不好,家里一团糟糕,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我那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秋收,因为外公要跟着村里的拖拉机一起送国家粮,我便早早的站在他会经的马路边,等他出现,然后带我回家。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实在忍不住对外公外婆的思想,趁妈妈在午睡时,我偷偷溜起来,在饭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再从菜园里摘了两根黄瓜,走了将近三十里路,到外公家时,看见妈妈的单车已经停在坪里,她午睡醒来看见我的字条,便来追我,哪知道我心急走了小路,路上又没碰着。
没有熬过我小学毕业,父母终究还是结束了那段相互伤害的婚姻,我和弟弟都被判给了父亲,而我固执要留在外公外婆身边。读初中的时候,外婆一个人带着我,外公出去江浙务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每次一进回家就像如今过双十一的场景,各种新奇的小物件,时髦的礼物衣服,最好的总是我的。
再后来我出去读书,毕业,工作,仍然坚持每周打两个电话给外公外婆,跟他们什么都可以聊,就像好朋友之间一样,回家我总是在城里买好他们需要的日常用品,我着实不放心乡下那些欺负老年人眼神不好,包装总打擦边球的东西。我也想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外孙狗,赖定他们了。
2013年,我被诊断为直肠癌晚期,我特别害怕他着急,而外公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平静得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心里终于放心了一点。只是一段时间后,原本一向健朗的身体开始频频出现状况,中间一度两次住院,红润的脸颊也消瘦了下去。我化疗回家,吐得天昏地暗,他总是不动声色煮好粥放在桌上,也不再跟我有那么多的话,一切都是不动声色,做我爱吃的菜,买我爱吃的水果和零食。爱从宠溺变成了默默地,是因为过于伤心吧?
从我生下来,便与他的命融于一体,是血缘,更是上辈子我修来的最大福祉。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长的时间,我只希望,我可以走在外公之后,这样,起码他就会少伤一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