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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时节,天儿总是灰灰暗暗的,太阳倒是每天都按时升起,阳光却是软绵绵地无力得很,仿佛将死的恶人,看着像是满眼仁慈的看着这个世界,其实是再也无力做些什么恶事了。
勺子村村口一排新起的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气派地横在路边,不论是本村人还是外村人,都必然在入村时对这排气派的房子多看两眼,明里暗里的赞上几句,再偷去几瞥红眼。
天气晴好时,老周头总是搬个竹子躺椅,无视横里竖里投来的艳羡或是眼红的目光,抽一袋水烟,半眯了眼,晒着冬日里懒洋洋的太阳。他常穿着一套周身印满福字的衣服,一副地主老爷的派头,与这排气派的房子相得益彰。没有人会怀疑这房子与周老头无关。谁会跑到别人家门口晒太阳呢?用勺子村人的土话说,那一定是脑子里不够水了。
那房子的确跟老周头有关,那是他几个儿子起的,儿子起的房子可不就是给老子脸上增光的?
紧挨着那排气派的房子,孤零零的有一间泥砖房间立着,丝毫不因为旁边的气派房子而显得自惭形秽,默默地傲视着那一排房子。不错,那只是一间泥砖房间,并不是一座泥砖房子。仔细看,便能看出端倪来。这泥房子周围的墙上尚有清晰的痕迹,房子的主体被拆掉了,不过看那剩下一间房的粗壮笔直的房梁,似乎可以窥探出原本的房子亦是气势宏伟。
不过,谁会在意那样一间煞风景的房间呢,谁会去推测这房子原本的辉煌历史呢。早已时过境迁了,如今那间房像一个不识时务的傻子般杵在哪儿,无疑是增添笑话罢了。
这天,下着小雨,泥砖瓦房的门口赫然有了一对脚印。原来这里竟然还住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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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房里的确住着人,不过是一个快死的人。
这天的周老头家的气派房子热闹了起来,门口停了几辆小汽车,还有挨着停放的摩托车。有人插着腰有人背着手,在房子里进进出出,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吸着烟,注视着旁边的那间泥房子。
那间泥房子里住的是老周头的弟弟,八十多岁的年纪,也不知是辈分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村里周姓的或是异姓的,不分男女老幼都叫他一声周叔公。相比较而言,村里人对老周头,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不客气地叫一声老周头。叫了几十年的老周头,老周头早习惯了,加上有几个儿子建的那排气派的房子,老周头并不绝得别人的称呼能够减少他的骄傲感和自豪感。
周叔公和老周头这兄弟俩,都是村子里的有故事的人。周叔公年轻时是村里的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每日在村头的喇叭里叫喊着“今天,男人还是挖地,女人还是除草。”之类的话。 周叔公身材高大,大嗓门,开口便是爽朗的笑声,爱开玩笑,他手上要有点什么能吃的,不用开口讨要,主动便给了。
哥哥老周头身材矮小,眯缝着个小眼睛,见人皮笑肉不笑,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村里的小孩特别不喜欢他,远远见了便绕着走。比起自家弟弟的生产队长的风光无限,老周头却是人人讨厌的赌棍,被抓进监狱劳教过几年。
世间事总是这般奇妙。身为长子的老周头,虽然生得贼眉鼠眼,却在父母的张罗下早早娶了媳妇儿,媳妇儿争气,几年间就给他生了四个带把的小子。
儿子嗷嗷待哺,老周头因为赌博被抓进了监狱,媳妇儿一看没法养活那四个张嘴要吃饭的小子,在娘家人张罗下改嫁了。
生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的生产队长周叔公,二话不说,承担起养育四个侄子的责任来。正当成家年纪的周叔公,还没说上媳妇儿呢,就有了四个“拖油瓶”侄子。冲着周叔公一表人才和他生产队长的身份,说媒的人自是不少,不过最后所有的姑娘都被他那四个侄子吓跑了。后来,他索性也断了娶婆娘的心思,一心照顾四个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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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进来了,那边可是等不及要断气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站在门槛上,冲着那几个正在吸烟的男人嚷嚷,言语中颇有些戏谑和不耐烦。
抽烟的男人把烟蒂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脚,又看了那泥房子一眼,终于进屋去了。
堂屋里头摆了两张桌子,男人们围坐在桌子周围,老周头家的四个儿媳妇坐在外围,手里抓了瓜子,若无其事的磕着,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打量着每个进来的人。这些人将决定着周叔公的遗产如何分配。
“都说说吧。”老周头依旧躺在他的竹椅上。弟弟将死,倒不是他有多么公平公正,而是他无法就弟弟的遗产分配给四个儿子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不,只好按照族里的规矩,把族人都找来商量。
“有啥好说的。他们兄弟四个,田地银钱房子,分成四份,抓阄,拿到拿份是哪份,分得好赖,全凭运气。”一个男人说道,一副你们都是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的表情。
“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周头颇为满意这个方案,活到这把年纪,他也无法再特别顾着谁了,一视同仁便是。
“你们凭啥分周叔公的财产呢?”此前在门口抽烟的男人反问道,他表情严肃看着每个人的脸。“你们可是端屎端尿伺候周叔公了?你们可是每餐给他一碗热饭了?还是给他寻医问药了?”
房子里顿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我们是我叔的亲侄儿,我叔没有后,我们没资格分,谁还有资格分?”沉默半响,老周头的三儿子发话了。
“养老不见你说是周叔公的亲侄儿,这会分财产产就冒出来了?”抽烟的男人反唇相讥。
人们开始议论起来,各执一词,有的同意由周叔公的四个侄儿分财产,有的人认为这四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配分财产,还有的只是沉默,仿佛看戏般看着争吵的双方,不发表意见。
“按理说,谁给周叔公养老的,遗产就该给谁。你们四兄弟是谁给周叔公养老了。”抽烟的男人有说道。
“是啊是啊,这个合情合理。”人群里附和的人越来越多。毕竟这是农村里分配没有后人的单身汉遗产的黄金法则,谁给老人养老谁得遗产,天经地义。
兄弟四人绷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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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公养大了四个侄子,又帮忙带大了几个侄孙子。可是当他缠绵病榻的时候,这四个侄子没有谁给过他一碗水。不过说来也奇怪,没有固定人照顾的周叔公,愣是在病榻上躺了五年,近日才出现要咽气离世的迹象。
周叔公人缘好,当生产队长的时候,许多人受过他的照顾,都记着他的恩德,左邻右舍就这样你一顿我一顿的,给周叔公送饭,他就这样吃着百家饭,活了好几年。偶尔,年轻的后生趁着天气好,还给他擦身子,收拾屋子。倒是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几个侄子,人影也不曾见到过。
“你们四兄弟建这房子时,已经拆了周叔公的房子了。这事儿既然是周叔公同意的,我们也不说什么了,不过这剩下的财产,周叔公可没有说要给你们兄弟啊。”有族里的长者说话了。
“他不给我们给谁个呢。”最小的侄子说得理直气壮。
“你还真是不要脸。”抽烟的男人不客气的说道。
“大不了我们兄弟四个张罗后事就是,给我叔端灵位牌。”二儿子帮腔。
“人都死了,牌不牌的有个卵用。”男人丝毫不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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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你要走了吗?”最小的侄子最小的儿子,趁着大人们不注意,跑进周叔公的那间泥房子。大人们聚集在他家那排气派的房子里头,讨论着他的阿爷要走了。他不懂阿爷要走去哪儿,以为只是伯伯们又要撵阿爷了。他们常常说阿爷的那间泥房子影响了他们的风水。
泥房子里阴暗潮湿,孩子嘀嗒一声拉亮了灯,昏黄的灯照在周叔公老树皮般的脸上,他已不复当年的伟岸。
“阿爷不敢走啊。”不过,周叔公一如当年的爽朗,他一脸慈爱的看着这个不顾父母反对叫他阿爷的孩子,这是他带大的最小的孩子,“有人不让阿爷走。”
“是谁不让阿爷走呢?”周叔公说话声音很小,孩子凑近前去。
“你大伯,你二伯,你三伯,你亲爷。”周叔公慢慢的说着,孩子掰了手指一个一个的数着,“还没商量好呢,阿爷可怎么敢走?”
“他们商量什么呢?”孩子继续问道。
商量什么呢?周叔公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没再继续往下说下去。
“阿爷把地和房子留给你好不好?”周叔公说道。
“我不要阿爷的房子,阿爷要去哪儿,带着我就行。”孩子说道。
“真不要?”周叔公问道。
孩子摇摇头。
“好孩子,你去把你大伯伯家里的人都叫到我屋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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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就剩下一口气了,你们还没分明白我的遗产呢。”周叔公一如往常的幽默,不过语气里有种看破红尘的悲凉和戏谑。
“周叔公,您死不了。”抽烟的男人上前握住周叔公的手。
“啊成,按理着遗产也该有你的一份,这几年吃了你家不少饭,不然我老头子骨头早都变成灰了。”周叔公看着男人,开玩笑说道。
“您老说这话,我几时肖想过您的财产。”男人说道。
“这样吧,我躺了五年也想了五年。阿成,你手机不是可以录音吗,你录下来。那个,梁子,你用笔也记一份儿。我死了,就火化了,火化不花钱也不用谁披麻戴孝。这间房子拆了就当扩了路吧,转弯转角的,宽点儿好,咱村里的车也多了。我那几亩地和山场,就都充公了,以后所得租金和收入就权当做五保村的经费了。”
“我不同意。”老周头第一个反对,他的儿子们自然附和着。
“梁子,你赶紧写,写好的各位,做个见证,都按个手印吧。”周叔公没有理会老周头和他的儿子们的意见,吩咐道,”赶紧的,我这还赶着咽气儿呢。”
那个叫梁子的年轻人写好了,念给周叔公听,又叫众人在白纸黑字上签了字。
“啊成,把你那录音放一放,我听听。”周叔公听着手机里放出来的录音,缓缓闭上眼,“多大点儿事,最后还是要我这个生产队长来主持。好啦,这下我可以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