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影霍霍英军营(下)——宸彬

我们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是在街上游荡。钟宁说我们必须在夜里或者阴雨天才能出来,因为晴空上的太阳会把我们晒成蒸汽融化掉的。聊到我们自身问题上时,钟宁提出希望我和他一起降服那个恶的钟宁。如果我日后也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也会帮我的。

我想了一下,接受了。我们俩很快就走到了西营盘军营附近的一个村庄。村尾有一个用红砖红漆搭起来的土地庙,挨着一棵估计至少有几十年树龄的细叶榕树。正对着土地庙大约十英尺外,有一个也是红砖红漆做成的焚香炉,顶部的香灰上插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香,而下面中空,两旁有开口,人们可以在里面烧纸供奉。钟宁带着我从焚香炉的后面绕着走:“千万不能从中间穿过去,是会亵渎神灵的。尤其是香火正盛的时候”我木然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在土地庙和细叶榕中间大概有个十来英寸的位置,估计是给树有足够生长空间的。此时在这个空间里,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倒扣着,上面打了几个圆洞,插着几根光秃秃的竹篾。竹篾和木盒上挂着已经凝固的蜡泪,红色白色都有。

钟宁说这个就是我们暂时的“家”了。说着他拽上我的手腕,往前迈了一步。只见我的周围顿时天旋地转,四面的景物中,下方在无限地放大而上方则在无限地缩小。我们被吸到了另一个空间之中。或许应该说,我们被吸进了小木盒里。

从外面看,这木盒顶栊也就是放两三只鸡鸭的大小,没想到进来以后,我完全看不到这空间的边际。钟宁告诉我,这是土地专门给收留我们这些而设的,可以让我们躲避阳光。也是,我们进来的时候,已经东方既白了。

闲着没事,于是我们便开始聊起关于彼此的故事。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来自于将近三百年前的明朝。当年他从抗倭战场退下以后辗转来了南方,在香江的小渔村定居,教当地的渔民习武学军,抵抗那些偶尔出没的东南亚海盗。

后来他病逝于此地,一生无儿。村民感念他的恩德,为他立墓修祠。他继续荫泽此地,直至阉党大乱明廷。后世慢慢也遗忘了他,他本来想着就此轮回。而当他还在轮候之时,地面上又开始乱了。明朝覆灭后,又转移到南方建立了先先后后好几个南明政权。清兵在广州和肇庆分别击溃绍武和永历两个政权以后,曾地毯式搜索明朝及明皇室余党。后来在追杀桂王朱由榔而开往广西之前,曾路过香港,“顺便”捣毁了钟宁的墓。还在轮候的钟宁又被生生扯了上来。他深知自己再也改变不了什么,却北望神州痛不欲生。就在此时,灵体里的负能量慢慢积聚,然后分裂出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灵体。那也是他的一部分,不过是更为偏激也更为极端的一部分。他们之间斗了很久,终于逮住一个机会,两个灵体一同被封在了那柄生前一直随身,死后也一同陪葬的手斧中。

一过就是二百多年,清廷尚在,但香港竟然成了英国人的地盘。钟宁……不,或者说钟宁们的惊醒是由于最近港英政府要迁墓开荒和鼓励火葬,重见天日的时候,带着仇恨的分身便逃逸了出去,于是钟宁也就追了出来。分身认为割土卖国的行为绝不能让,粤人和汉人的土地不能让满人来割让,于是就开始凭着自己的力量,在西营盘军营里开始杀人。

追赶过去的钟宁心底里也很纠结,不知自己是该阻止还是帮忙。刚好这时候他听到村民说起,新驻扎进来的燧枪队里那两个劣迹斑斑的兵,杰瑞米和约翰。听完他们曾经禽兽般的行为以后,钟宁自己也是怒火中烧,终于忍不住去执行私刑,为死去的同胞一家沉冤昭雪。

知道作为军官的约瑟夫堕马受伤,钟宁过来想要看看情况如何,不料却发现了分身正欲加害,于是当时他挡住了分身,没想到约瑟夫却受了惊吓,导致还进了手术室。而昨夜的事情也是很类似的,只是护卫员也看到了分身,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开了枪,错杀了军官。

听到这里,我只能凄然的一笑。我跟钟宁说,他的分身肯定不会消停,必然会有下一步行动的。

钟宁说:“话是没错,但单凭我自己还是力有不逮,所以,我想找你帮忙。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对于我们这类,除了自己的遗物以外,对于铁是比较忌讳的,他昨夜受了火枪铁弹的伤,肯定是伤元气的。如果我们可以合力重新把我和他一同封回去,再想办法运回我江浙的老家入葬,我们就可以往生了。”

我们不需要吃饭休息上厕所,甚至也没有什么消遣活动,于是乎一天的时间变得非常漫长。无事可做的我们只好继续聊天。从前对华人打心底有点瞧不起的我,在这短短一天里我竟然完全摒除了那种想法,跟一个比我大将近三百岁的华人相谈甚欢。

我把我的世界观,旧世界的食物,以及工业革命、启蒙运动都讲给他听,他则给我讲他记忆中抗倭的故事。慢慢地,我也接受了现在这种情况作为既定的事实,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夜幕终于要降临了。我被钟宁带着,离开了“小屋”。刚刚钟宁告诉了我如何制住他的分身。他也知道了分身大概会藏匿的位置。英军迁坟以后,因为钟宁是随葬在墓园周围的“无主坟”,就随便拉到山上一个地方埋了。而这个地方恰好离军营很近。我们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到埋着钟宁尸骸的地方,把那柄手斧拿出来。

原来,恶的分身从原本的自我分离出来以后,仍然可以继续受着外界的影响,汲取负能量变得更加强大。钟宁上次在清兵捣坟以后,到他成功拉着分身一起封到手斧里之前,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在日益变得强大。当时的南方沾染杀戮,清军入关改朝换代,到处都弥漫着负面的情绪。

最近几次钟宁碰到分身,虽说没有正面冲突,但他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已经不是分身的对手了。

我们很快来到了军营后面的山上。因为扩建军营的需要,山体有部分被挖走了,然后用石子拌着水泥倒在了上面,加固山体。然后又在上方开始有植被的地方建起了带倒勾的铁丝网,防止翻越。那面水泥石子坡上为了排水需要钻出了几个孔,往里埋了可以直插进土壤里的水管。钟宁指着那些排水孔说他的分身平时就藏匿在这里面。

钟宁的意思是趁着分身现在还不是全盛的状态,我们先下手为强。而我们商量好的方法,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已经是几个备选里面我认为最有可能成功的了。

先是由我到兵房的武器库里偷一把枪,用刺刀逐个往里捅,如果他在这里的话就一定现身,接着钟宁会在适当时机把手斧祭出,然后用上次的方法把分身与他自己一同封进里面去。这手斧不是我的遗物,因此我是不能把它拿起来的,但只要钟宁和分身成功封印进去以后,我就可以拿起了,而且只要我拿着手斧,在他们葬回故土之前,我都能跟他保持联系。

钟宁叮嘱我一定要小心。虽然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也不怕别人看见我们,但因为这里是清一色男人的军营,阳气聚集,我们很可能会现形。之前士兵们谈论的在夜晚看见斧影杀手的黑影,就是这个原因。

这里本来就是我们大英的军营,我自然是知道武器库在哪里的。我轻车熟路地躲开所有巡逻的岗哨,来到了武器库。

然而此时,有个难题横亘在了我的面前。武器库的门是加固了铁条箍边的,就连门把也是铁的。武器库的墙是石质的,厚实的墙体我也根本穿不过去。上一次,钟宁的分身进去里面,想必门是开着的。现在怎么办呢?

这时候,巡岗的士兵已经走过来了。我赶紧闪到了角落里,以防万一。但是挂万漏一,我忘了我的头顶上还有一盏灯。果然出事了。本来在对面墙上只有树影的,这时候突然间,我发现我的身影经由灯光拉长着被投射到了墙上!

两个巡岗士兵还是有在用心完成巡逻任务的,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叹息。他们在见到黑影以后,马上端起枪用英语质问是谁。这下就难办了,我站位的附近也没有可以藏起来的地方,我也很难直接走出去说我是你们的约瑟夫中校,“我死了但我又回来看你们了”这样。

在急智之下我也只能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在灯光之下,我自导自演了一出简陋的皮影戏。我伸出手指向他们的方向低沉但有威严地喊了一句,让他们立正。我自报了自己的名字和军衔,又多加了一句:“我是回来保护你们的。”

听见是自家头儿,而且是地道的英式英语,两个士兵果然都听话立正,不再向前,而且接受指令。我干脆将计就计,命令他们装上步枪的刺刀,到石坡的排水孔去检查。一边说我一边后退,在拐角看见了一个用来存放物资的砖房,我赶紧穿了进去。

两个士兵见到我的影子瞬间消失了,更加对我说的言听计从,赶紧端起枪支冲到了墙边,对着一个个排水孔刺了进去,掏出一把把的泥土和枯叶。

我透过窗户看出去,知道钟宁说的没错,他的分身果然是藏匿在这里。只见其中一个士兵的刺刀刺进角落其中一个排水孔时,一阵“滋滋”声响了起来,就像是烧红的锅在碰到肉和菜时发出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黑影从排水孔里以疾劲的速度冲了出来,因为高度问题径直地冲向了士兵的面门,然后四散开去,在士兵的身后重新凝聚成了一个人形的身体——跟钟宁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士兵见状马上举刀来刺。可是对比起钟宁分身的速度,他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即使分身已经受了伤,但强大如他右手马上握拳。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他的手上渐渐凝出了一把手斧的形状,然后他一挥臂,枪才刺出一半的印兵右边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喷涌,人的瞳孔已经散涣开来了。

至于刚刚那个被他正面冲出而撞到的士兵,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不过他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我马上穿了出去,想擒住那个钟宁的分身,让钟宁有机会偷袭成功。

在我扑出去的时候,钟宁的分身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已经做好了准备朝我反手一斧扫来。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铁制手斧,但我终究还是有所顾忌,不敢正面硬碰硬,而是守多攻少,伺机还击。

钟宁所言非虚,这个分身的速度和力量都在他本体之上,有好几下我险些接不下来。我以前还是太小看中华的功夫了。

在钟宁分身冷笑着步步紧逼的时候,突然之间钟宁抱着跟了他几百年的锈手斧出现了。他双手举着自己的遗物,从屋顶上跳下来直奔分身拍下来。

钟宁的分身斜瞄一眼上面飞身下来的钟宁,看到他手中拿着的东西以后,立马如临大敌般,马上撤回了自己的攻势,开始往后退去。他这一分神迟滞,对我可是难得的机会。我马上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这时,已经从高处落下的钟宁把手斧敲在了分身的头上。他用他的家乡话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刚才打起来实实在在的分身变回了一个半透明的灵体。手斧穿过他的身体掉落在地上,而钟宁本尊则是和他半透明的分身重叠在一起了。分身的颜色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可是钟宁却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一同消失掉。

我和他面面相觑,很快笑了起来。不过我们必须赶紧离开此地,因为我们的动作已经惊醒兵士们了。钟宁把手斧用力抛到外面,然后和我一同沿着分身之前藏匿的排水孔,从铁网的底下出去了。

我们直接去了钟宁骸骨埋葬的地方,就在西营盘附近的西高山上。灵体对于自己的骸骨还是有感应的,他可以不用任何标记,就能直接找到自己骸骨所在的位置。把手斧也埋了进去以后,钟宁问我:“你想知道刚才我和他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他说:“我说‘钟宁,都这么多年了,大明也都亡了。算了吧。’”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能和他重新合二为一,不用再封在斧头里”他说。我没有和他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不过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对着自己的分身喊了名字罢了。

接着,钟宁看着我真诚地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恭敬地鞠了个躬。我不知在东方文化里这该如何回礼,于是只好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然后他又说:“在刚才我的分身消失之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想是对你有挺大帮助的。”

“哦?”

“他说你的肉身还没腐烂,而且又不是正常死亡。其实你是可以还阳的。”

我有点不敢相信。换作在之前,要是军中有人说这些东西,我是毫不犹豫严惩的。但如今这短短时间里经历的这些事,让我不得不去认真去思考。如果这是真的,这真的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荒谬,最惊悚同时也是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了。

趁着天亮之前,我们俩赶往了军方给我开特别通道火速下葬的墓地。果然,我对自己的遗骸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应,当我越靠近它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回到家中的舒适感。钟宁不无羡慕地说:“你现在说的这种感觉,我曾经也有过。不过当你的肉身逐渐腐烂成为枯骨以后,你仅仅只有种感觉,知道它在哪里而已。但甚至却不能移动它半分。”

当我走近自己的肉体少于十英尺的时候,我开始感受到它在呼唤我,我的肉体对我的灵体开始产生一种吸力,就像是磁铁的南极接近磁铁的北极一样。我放空自己的思想,放松所有的力气。

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的灵体一点点离地上升,然后一点点在半空中调整成棺材里我的睡姿,就连双手放在胸前的手势也是不由自主地完成的。而后,我的身体一点点下降,直到没入泥土,穿透棺材,和我的肉体完全重合。

但我并没有立马苏醒过来。我感受慢慢地,我的大脑皮层重新开始舒张,就像是细胞在久睡以后一点点在做着舒展的运动。心脏开始慢慢跳动,从缓到快,幅度从微小到渐渐有力,停滞的血液开始流动,全身开始泛出一阵阵难耐的麻痹感,弯曲的手指一点点舒展松开。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我的身体机能才完全恢复,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正常。这时候,我开始感到窒息,现在必须赶紧从棺材逃回到地面上去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一下子就撬开了棺材,双腿双臂也像是装上了蒸汽机一样动力十足地往上挖去。终于,我重新以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份呼吸到这空气,站到这土地上了。

……

约瑟夫的书关于斧影杀手那段经历的描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关于他复活以后搬离港岛,有没有钟宁的相伴,我们这些后人就不得而知了。

在约瑟夫的书再版的末尾,加注了一小篇文字,是一个码头的力夫口述给编辑整理的,大意是在约瑟夫逝世前约摸一周,雇了这个力夫跟他去到薄扶林附近的西高山,轻车熟路在山腰一个树木丛生的位置让力夫开挖。没想到在挖了一个多钟头以后,居然挖出了一副骸骨和一把木柄已经腐烂不见的锈铁斧。约瑟夫让力夫把尸骸和手斧用布包装起,然后就近找了个地方火化成灰。然后他们一起到码头找了一个要去南京的英国商船,付钱托人把骨灰坛和锈斧送去了一个现已无从得知的地址。

力夫说:“好彩多得佢嗰副鬼佬样咋,如果唔係,好似咁样揹住咁大包,路上起码俾差佬查个三五七次,净係行贿就多多钱都冇得剩。你仲话想搵船运走一棚骨,实行个个撒手兼拧头。(幸好他那副白人的模样,不然好像这样背这么大一包,在路上一定被巡警查好几次,再多钱也不够行贿花光了;还说用船把骨头运走,个个都肯定拒绝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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