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革生第一次见面就睡在了一起。
所以,当柳红跟我说革生死了的消息时,我想起的是和他睡在一起的一天一夜。
我没问革生是怎么死的,毕竟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柳红问我,三十岁不结婚是为了革生?
我淬了她一口唾沫,点了根香烟,在烟雾缭绕中眼神迷离地望着柳红,意味深长地笑着,压低声音:“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喜欢女人。”
“艹!”柳红一把甩开我的手,我搭在她手背上蹭啊蹭的手,站起身说着:“我把你当姐妹,你却想睡我?”
我大笑起来,全然不顾餐厅里齐刷刷投来的目光。
“这顿你请。”柳红提起包,扭着屁股走开了。
柳红是我在医院认识的。
那天刚好见革生发了条朋友圈:医者难自医。配图是革生挂着盐水,贴着输液贴的手。
接着,我就出现在了医院里。
革生在办公室里一边输液一边埋头整理文件。我看得出他忙得不得了,甚至都看不见自己倒流回来的血。
我去护士站的时候看见了柳红,不得不说,柳红的身材是真的好,连宽松的护士服都掩藏不住她的前凸后翘。她正俯身在护士台前,似乎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医生。”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可是她并不理会我。
“护……”我顿了一会儿,说着:“南丁格尔小姐,可以帮我换换针水吗?”
柳红终于抬头望了我,她眨巴着眼睛,吃吃地笑着。
“我早就下班了。”柳红一边换针水一边说着:“我能来帮你换针水你得感谢你旁边这姑娘。”
柳红换完针水就在办公室里脱起了护士服,毫不避讳我和革生两个大活人。
“别那么看我,我里面可都穿着。”柳红一股脑儿地将衣服裤子塞给我:“我赶着吃饭,医院的食堂快关门了。”
“等等。”我望着还戴着护士帽的柳红,说着:“我请你吃饭啊!”
望着柳红的背影,我猛啜了一口烟。接着,一阵呛咳。我趴在餐桌上,咳到快把肺咳出来的时候背后有人帮我拍背顺气。
“死不了。”我吸了吸鼻涕,以为柳红回来结账了。却不料,是个一身白衣的陌生少年。
“你好。”陌生少年望着我指间的香烟,皱了皱眉头。
我慌乱地往碗里灭了烟,我忘了我刚刚是在一个公共场合抽烟。
“不好意思。”我把剩下的半截香烟装进我的铁盒子里:“没有下次了。”
“我只是想问问,需要纸巾吗?”陌生少年很绅士地掏出一张带着香味的纸巾。
现在的纸巾都拆开卖了?
“不需要。”我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姐,你的妆花了。”少年固执地塞了一张纸巾给我:“像个妖怪。”
我擤了把鼻涕,鼻间残留着纸巾的香味。
我又捋了捋头发,可今日的头发毛躁得出奇,无论怎么捋都捋不顺。
少年很自然地坐在我对面,从他的手腕上摘了一股皮筋递给我,皮筋上有只黑白相间的猫。
“谢谢。”我扎起头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儿。
少年眼里有光,像极了年少时的革生。
我回家的时候下雨了,在雨中胡乱地抹了把脸,算是洗脸卸妆了。
回到家换身睡衣,倒头就睡。
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革生结婚了。婚礼是在沙漠里举行的。我赤裸着身子,风沙是我的嫁衣。旁边有麋鹿,有山羊,甚至有斑马,它们见证着这一场没头没尾的婚礼。
要不是敲门声,我觉得我这场梦中的婚礼应该举行完毕。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眼手机,晚上十点钟。
没人知道我住哪儿,除了革生,除了柳红。
革生死了,柳红有钥匙。所以,这么晚了,敲门的是谁?
挣扎着起床的时候我觉得我生病了,脑袋重得不得了,像是有个小人趴在头顶上一样。
开灯,开门。
“姐。”门外站着的,是那个像革生的少年。
我眯着眼睛,随手拿起了门口的扫把:“你,跟踪我?”
“不不不。”少年举起他怀里的猫:“姐,我就住你楼上,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
少年的猫通身纯白,和他一样。
“我也有猫。”侧着身子,指了指盘在沙发上那只叫得像婴儿一样黑白相间的花猫。
少年从门外挤进屋里:“那正好,它俩有伴儿。”
我养了一只花猫,就叫花猫。
它没什么特别的名字,不过,它有一个特别的故事。
那天吧,我请柳红吃饭。
就在医院围墙外的树上,遇见了革生。
革生坐在树上,远远地就向我招着手。
“你坐在树上干什么?”我和柳红站在树下,抬头望着革生。
“等你啊!”革生把他的外衣扔了下来:“等你救命。”
阳光透过树叶,影影绰绰,洒在革生身上。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猫,探着脑袋望着我和柳红。
革生爬下树的时候长吁了一口气:“好久没爬树了,抱着这小家伙还真下不来。”
革生用外衣包裹着小猫,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革生说,他每次下夜班都会拿着吃剩的饭喂喂街边的流浪猫。
前几天,流浪猫生了一窝小猫。
不过今天只留下一只小花猫,其他的怎么都找不到。
革生说小花猫挺可怜的,他想收养它。
你也许会问最后为什么是我收养的花猫?
革生把他的外衣连同花猫一起托付给我,他说,他对象对猫毛过敏。
我抱着猫和柳红一起吃饭。我怕猫饿着,嚼碎饭菜喂它。
柳红问我,我是不是很喜欢猫?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喜欢猫,可是我喜欢给我猫的人儿。
“姐。”少年翻着我的书:“你叫二孃啊,干嘛给自己取个这么老的名字?”
我抢过书,没和少年说话。
少年的白猫和我的花猫竟然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地做着难以描述的事情。
我尴尬地别过头,刚好与少年四目相对。
我有些不知所措,假装翻着书,我得说点什么来化解尴尬。
“其实,是我的猫想来见你的猫。”少年先开口了:“它说,它要在它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我接了杯水,一口气喝完,又接了杯水给少年:“聂鲁达的诗,背得挺熟。”
“你发热了?”少年站起身,比我高了一个头。他俯下身子摸着我的额头:“我就说一进门就见你那红扑扑的脸。”
“没事。”我拿开少年的手,又喝了一杯水进去。
“我看你淋着雨回来的。”少年一边翻着我的冰箱一边说着:“姐,我喜欢你。”
什……什么?刚喝进去的水要不是已经咽下了,我猜我会喷他一脸。
“你喜欢我在公共场合抽烟,还是喜欢我妆花成鬼的模样,要么就是喜欢我淋雨回家?”我帮他回忆着今天从早到晚我和他不到一小时相处的时间。
“姐,你不记得我了?”少年走近我:“你再好好看看。”
你还好吗?”
“不好。”
“哪儿不好?”
“哪儿都不好。”
“我能安慰你。”
“你安慰不到我。”
夜很暗,路很远,我独自回家。在路上,遇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他坐在街边,一边抽烟一边嚎啕大哭。他脚下都是烟蒂,但他没怎么抽,毕竟他在哭。
我想避开他,一走了之,然而却又不自主地在他旁边蹲下了。
他狠狠地啜了口烟,猛烈地呛咳起来,眼泪跟香烟和在一起,他像一只虾一样佝偻着颤抖着。歇了会儿,他又重新点燃了一根烟。
我蹲在他身边,我知道安慰不到他。捡起还未完全熄灭的烟蒂,闻了闻,吹亮了些,学着他的样子猛吸了一口。那是我第一次抽烟,直接咽了下去,嗓子火辣火辣的,眼泪不禁地淌了下来。
“你不会抽烟。”
“不会。”
“那可麻烦了。”
“怎么说?”
“你烦恼郁闷忧愁的时候怎么办?我呀,还可以抽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得鼻子嗓子肚子难过了也就好了。”
“转移法?”
“是的,你回去吧,别陪我。”
“我没陪你了。”我干脆坐了下来,数着地上的烟蒂。
雨来得很突然,倾盆大雨,就是像谁在天上倒了一盆水下来的那种大雨。
“我就住在附近,去我那儿避避雨怎样?”雨越下越大,他却纹丝不动地坐着,似乎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我要等雨停。”雨水顺着他的发梢顺着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滴在了他手上,然后又往指缝流去,他的烟很快就灭了。
我留了我唯一的大黑伞给他,还有一株白菊,我和柳红逛街时在开业的商店前偷偷摘的。
“花死了。”少年顿了顿,接着说:“伞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没事,不用还了。”我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不过,你在啊!”少年从冰箱里翻了一些生姜出来,自个儿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一点儿也不见外。
白猫也是,蹭着我的裤脚,完全不拿我当外人。
花猫盘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电视里不知放的是什么。我扭头望着厨房里的少年,灯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就是革生。
“先把它喝了,等会儿我去买药。”少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放在我面前。
我皱了皱眉头,这味儿,很是刺鼻。
“你回去吧,看完电视我会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我不打算喝。
“电视有我好看吗?”少年挡住了电视,切断了电源。
仔细看着少年,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好看极了。
少年好看,不不不,电视好看?
“趁热喝。”少年坐在我旁边,端起姜汤:“我喂你。”
少年自己喝了一口就把碗放在茶几上了。
后面那句,难道是我听错了?我摇了摇头,我这个大龄单身女青年,难道像柳红说的一样,太饥渴?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少年捧着我的脸吻过来,突如其来的吻让我措手不及。
我这是,被一个毛头小子强吻了?
来不及多想,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嘴巴里。这姜汤的味道,怎么是甜的?
“还要吗?”少年越发凑过来,我越发往后倾。
“你……你”我竟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不了,不了。”
按照剧情的发展,我是不是应该给少年一记耳光,然后让他和他的猫滚出我房屋?
“你出去。”我推搡着,把少年推到了门外,反锁。
我靠在门后,不知是不是姜汤的作用,脸越发的烧烫。
少年再次回来是半小时以后,他敲了好久的门,我没开。
过会儿,卧室的窗户啪啪作响。
他竟然,爬上了屋外的树上。他站在树干上瑟瑟发抖,手里还提着一袋刚买回来的退烧药。
我忘了我和他是怎么睡在一起的。
我只记得他又吻了我,他的唇齿间弥漫着姜汤的味儿。我闭着眼睛,似乎看到了一望无垠的沙漠,竟然贪婪地享受着他的亲吻。
从沙发到床上,他不自觉地将我压在了我身下,吻着我的睫毛,吻着我的耳垂,吻着我的肩膀。我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喘息,那声音,美妙得像是沙漠里开出的花儿。
“起床起床起床!”柳红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要不是她粗暴地把我晃醒,我觉得我能睡到天荒地老。
不知是谁开的窗帘,阳光直接赖上我的床了。
“你睡了人家?”柳红掀开我的被子,我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揉着太阳穴:“昨晚,我做了什么?”
“爱。”柳红悠悠地吐了一个字,示意我看看厨房。
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才想起昨晚的事情。
“起来了?”少年探着身子说着:“洗洗出来吃早餐。”
“我以为你为了革生要孤独终老的。”柳红望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啧啧啧啧。”
不得不说,少年的爱心早餐真的好吃,光看柳红风卷残云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怎么不吃?”柳红嘴里塞着半个荷包蛋,问着少年。
“秀色可餐。”啧,这小子撩妹的技术是一流的啊?
“咦……”柳红吞下荷包蛋,故意打了个冷颤:“不要在老阿姨面前打情骂俏。”
“你叫什么?”我想正式了解一下眼前的少年。
“嗯?”少年似乎没听到我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说,我该叫你什么?”我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
“男朋友。”
少年和着清晨的阳光,笑了起来。
少年执意跟着我和柳红参加革生的丧礼。
当所有人都散去,我才献上我的花儿。
柳红说,革生死了。
我说,嗯,在我这儿也死了。
望着革生的墓碑,我想起了和他的相遇。
你或许乘坐过卧铺客车。
那年,我坚持自己到江城大学报名。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坐上了通往江城的卧铺客车。
我的位置很尴尬,就在车尾的大通铺,五张床并排。更为尴尬的是,那天的大通铺上除了我,都是左青龙右白虎的糙汉子。
我捏着车票,在床边踌躇不决。
床上的汉子看着是一起的,他们围着打牌,声音响彻了车厢。
“嗬……呸”在我脚边吐了口痰的光头穿着绿色背心,在胳膊上纹了个“忍”字。
我就想问问,为什么忍不了他自己的那口浓痰?
坐在胖子旁边的是跟他穿着同款背心的瘦子,他穿的颜色是红色。红和绿,俩人坐在一起竟然莫名地顺眼。
一边把薯片吃得咯嘣响一边抠脚的是个胖子,他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
他见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抓了把薯片问我:“吃不?”
我摇了摇头,朝他挥了挥手里的车票。
“来来来,给美女让让。”染着一头黄发的汉子,像是顶着一堆稻草。一边收拾着扑克牌,一边把临窗的床位腾了出来。
光头、胖子、瘦子、黄毛,我在心底暗暗地给他们贴上了标签。
睡在我旁边的是黄毛,客车一发动他就不安分地往我这儿挤啊挤。
“大叔,我能和你换个铺不,我想和我女朋友睡一起。”
一个白衣帆布的少年替代了黄毛。
下车时,我加了少年的微信。
路上少年发了信息过来:同学,你欠我一顿饭。
我:啥?
少年:车上那些人,在你找你的铺位时已经在打你的主意了。以后长点心眼,尽量不要单独乘车。
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不,我以身相许?
少年:哈哈哈哈哈嗝。
我似乎能听到对方笑出了猪叫声
少年:别别别,我有对象,你还是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吧!
那个熠熠生辉的少年啊,他叫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