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太有发言权了,亲身经历。
夜班忙完大小事宜,往往到了下半夜。
凌晨两三点钟,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值班室。这个七平方左右的小屋,距病房几墙之隔。房间设施简陋紧凑,一台公用电脑、一张办公桌、一个盥洗池,还有张展开即睡的折叠沙发而已。
平时白天老范同志用来更衣办公会客的地方,太阳落山后就成了夜班医生的休息室。
关紧门窗,我躺下来,听着一辆救护车拉响尖锐的警报远去,声音逐渐细小最后杳不可闻,好像友人点起烟告别,星火一点点融进黑夜。
极度疲惫时,反倒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这个时候,我知道那些东西又要来了。
果然,正想着呢,屋里忽地变暗了。一缕凉意缓缓掠过鼻尖,接着耳边出现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呵:“睡了么?”
“哼,又来这套。”我闭上眼睛假寐,不加理睬。
见我没反应,它好像不甘心,迅速变成一声接一声的长长叹息。
“有点新意没啊?”我翻个身,捂住耳朵。
见我爱搭不理的样儿,它明显急了,喊号子似的加快了叹息频率。
我听出了它的焦虑:这人不好对付,速来!
数不清的意志降临了,室温骤低,全身凉飕飕的像掉进冰窖。
我忍不住了,睁开眼睛,骇然望向屋里。
老范要在这里,也一定不会想到,他陈设朴素的办公室竟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景象。
只见所有的物件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电脑、书籍、电热壶、我唯一的一支中性笔、老范脱下来的隔离衣、我的胶皮拖鞋......屋里所有的东西,统统违背了物理定律,幽灵一样漂浮在半空。
偶尔阴恻恻的风吹来,携带着几乎将灵魂吹熄的彻骨寒意,仿佛直接来自地狱。
幻觉,这些都是幻觉!
我倒吸一口冷气,痛苦地闭上眼睛。
它们果然来了。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
逝去的亡魂,夜深的时候,会在生者和亡者的世界边缘游荡。
疲惫至极的人,深夜躺下一放松,白天的事纷至沓来,念头翻涌,大脑像开了锅一样。有道是:其神凝,神鬼不侵。这样乱糟糟的大脑,一颗意志脆弱即将崩溃的头颅,往往成为它们来往人间的媒介,或者说通道,或者说是人间签证代办处。
它们开始跟我聊天。
“你答应过,很快就来找我的!骗子!”
“医生,你可曾娶妻?”
“房价怎么样了,我走那年三千五一平。”
“庸医,你欠我一条命!”
“I have a dream.....”
“能帮我跟XXX捎句话吗?”
“医生,你心跳的很快哦......”
“君の名は。”
“医生......”
.......
我的策略是这样的:不予理会不为所动,安然躺着,也不太想深究它们话中的因果关系。
我太了解它们了。畏惧心起,你表现的越害怕,它们越感兴趣,越喜欢欺负你。
就像你趁着夜色翻墙,逃票进动物园。由于天太黑没定位好,“砰”一声闷响,你不慎从墙头摔了下去。下面是老虎窝。
黑暗中立刻亮起无数幽幽的绿光,并迅速向你移动。你知道,老虎们都醒了。
朋友,这时候就别想太多了。眼观鼻,鼻观心,好好躺下装死吧。
万一老虎们都吃饱了,用爪子扒拉两下死气沉沉的你,索然无味,接着又去睡了呢?你只需再熬几个时辰,到早八点动物园工作人员上班就行了。
“你是要当一辈子懦夫。
还是要当英雄,哪怕只有几分钟。
你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来自心底的呐喊.....”
但是,这会儿你仰望着漫天繁星,想起这句话,眼角忽有泪水滑下。你猛然打鸡血似的爬了起来,吼两嗓子,又使出了咏春二字钳羊马——内八站,腿微屈,膝内钳,举拳平视。
在对面老虎看来,这个空投进来打扰了休息的人,古里古怪的,简直像清晨投食进来的活鸡仔。立刻动了宵夜的念头。
你不会真以为它们和你家痴肥猫一个德行吧?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更多的声音出现了。这次它们放弃效率低下的声波传递,直接在大脑皮层响起,并且夹杂百般情绪,喜悦、依恋、猜忌、阴冷、愤怒、幽怨。
棉絮般纷纷飘落,越积越多,逐渐把脑回沟填没。
众所周知,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同样重,但我们看不起棉花。一斤铁飞过来,你一定会躲。
一斤棉花,别说一斤,就算你百来斤的女朋友带着抱枕(内部也是棉花)飞过来,你都不带躲的。
总之,我们看不起棉花。
现在,我就视它们如棉花。
可慢慢的我发现动不了了。
手机就飘在左肩五横指的位置。想发朋友圈求救,我努力了挣扎了,可一个手指都动不了。
试图喊人,可如同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我努力了挣扎了,喉咙深处也仅发出一些喑喑哑哑的怪音。
好厉害,这就是鬼压床吗?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我逐渐出现窒息感,并且越来越强烈。
眼看要呼吸衰竭了!
完了,完了。
彻底完了。
我绝望了。
我想起了家人,未竟的事业。 我的公众号医尘,房贷,我的五十元夜班费,早交班发现我后惊慌失措的同事、今晚抢救的病人、感染性休克、代谢性酸中毒、高钾血症......人间还有太多留恋。
等等!抢救的病人?!
“坏了,坏了!”我一拍大腿,猛的坐起,“忘写抢救记录了!”
我匆匆整理上衣和裤子的关系,与此同时,双脚自己去找拖鞋。
咦,我惊喜地发现,我怎么又能动了!
环顾四周,所有东西都在原地,安安静静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在推门时,一股冷风夺门而去,依稀能听到渐渐稀薄的聊天。
语气非常的遗憾和佩服。
“此人工作起来完全不要命啊!这就是院级优秀医师吗?”
“唉,没办法!”
“真没劲,不好玩!”
“算了,要不咱们去神外转转吧。那帮孙子刚下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