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给国人的教训已经很多了,但就像古话说的,人类从历史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国人对国庆的教训亦复如是。我们年年看到五岳山顶瑟瑟发抖的人群和山脚纹丝不动的车龙,年年看到无数军大衣被五湖四海的手抢夺着。看人看车看手之余,就想想这些军大衣,它们曾穿在谁的身上,它们是否有被浆洗,我们是不得而知的。只不过来都来了,还能因为军大衣上的可疑污渍,就放弃遥遥在望的险峰?那无限风光,我们想念了日日夜夜,机票钱都贴出去了。我们坐飞机,不是为了飞机餐,是为了飞机落地的几十公里外的群山。群山若是有灵,也该给自己配本挂历,当9月30日的历纸撕掉,就会连夜搬家。泰山西奔河南,华山东移山西,山脚都不够用,恨不得在山体下装一万台大功率的螺旋桨。还有长城和西湖,以及其他两百多个5A景区,在这一周里,都希望跑路。大家想想,一个三百斤的胖子,走两步就大喘气,何况这些体量可能三万吨的山河湖海,它们也很绝望吧。每思及此,我总是无限怜惜,对不住啊朋友们,我们人类让你们受累了。但我们人类又有什么错呢,机票钱都贴出去了,虽然我们在飞往安徽的平流层中就已经看到云海,但平流层的云海像凝固的波涛,听说黄山上的云海却如舞台上的二氧化碳,观感想必是不同的。如果黄山跑了,像江南皮革厂的王八蛋老板那样,远道而来的我们看到平陆一片,四野苍茫,螺旋桨扇起的烟尘久久未落,也是挺可怜的吧。这场大型的捉迷藏,除了再次让各方自媒体欣喜若狂,还能剩下什么呢?
“洞幺洞幺,我们在江苏境内发现黄山,是否立即逮捕归案。请指示。(笔芯)”
如果闹到这步田地,中国十大风景区变成中国十大通缉犯,那对当值的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有鉴于此,今年我决定取消出游计划,就在广州呆着。实际上,自建国以来,除了去年,国庆假我都没有出省。大学之前,我埋头苦读。大一的时候,我回了趟家。大二的时候,我和室友们看完了某电视剧三部曲近一百集,在国庆长假——也可能是五一长假,年代久远,反正差不多吧,区区五个月之隔,比之建国以来的岁月,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朵小浪,谁记得清呢。
我不是广州人。然而读书在广州,工作也在广州,渐渐的,广州就比家乡还要熟悉一些。但提及广州有什么好玩的,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地铁有几条线,以及中转站叫什么,其余都很粗浅。海拔不到400米的白云山,入口入出口出的陈家祠,这些都很普通吧,至于越秀公园的五只羊,还不如三只松鼠有趣,一个不能吃,一个可以吃,高下立判。
然而今年国庆,广州的天气真是好。广州向来以回南天和超长苦夏著称,冬天偶尔去到5度以下,就令习惯供暖的北人手足无措,只有充满静电的秋季,能拉回一点好感。但9月下旬过中秋,入秋一般却要到10月底,这种错位的痛苦,我们在生活中看得够多了。有时我在电梯里遇见一位领导打电话,长着现代人的面孔,说着大清朝的方言,我就觉得他像广州的秋。但今年就连广州的秋也进入了新时代,这才1号,就已经碧空无云,风动树梢,紫外线猛烈如昆明,而湿度却刚好,唇不干皮,指尖敢触门把手。空调偶尔关上半天,也没人发觉,就连朝阳落日,都像蛋黄一样可爱。
我记得有一年清明,广州每一室内的墙壁都挂满水珠,空气中到处犹如喷泉,我就逃到武汉去,宁愿被烤鱼辣死。当时湖南全省也笼罩在阴雨之下,水汽之盛,荼毒万千,所以只能更往北走。在东湖吹了一下午风,晚上发烧,次日在酒店睡了一天,半个假期付诸东流,也觉得无所谓。天气好坏,对人的影响就是这样大。
一旦天气好,就觉得广州也不是难以忍受,何况也得为那些不动如山的山们着想,所以广州一游,思想上终于准备好了。
先是订酒店。如果玩到天黑,还是各自打车回家,这不叫旅游,只能称为聚会。基于穷家富路的古训,我们决定在珠江边醒来,到珠江边晨跑。
成颐铄说:“那里十几万一平,300平起售,这辈子是住不起了。但住一晚倒是没问题。”
她老公余朕周帮腔道:“可不是,客人进门一眼看见马槽,马已经被仆人骑走,给卧室睡回笼觉的主人报信去了。”
这俩人是我弟的同学,我的校友,赶上他们齐齐不加班的时候,就仿佛过节,总要约人吃饭打拖拉机。一般这两口子不搭组,牌风不是一路,而且互怼起来也容易拘束,只有成为敌人,奚落起来才能毫不客气。所以成颐铄和老弟搭组,我和余朕周搭组,在他们的大学时代,就已经结下深厚友谊,牌桌上惺惺相惜。今年夏至,老弟横跨南北,去当伴郎,我呢,请不出假,遥为祝贺。当然,以上皆是化名。
余朕周提议,要不先去蹦会儿床,新港东那有一家“空气湃室内运动嘉年华”,看起来有点好玩的样子。自琶洲西行,正好与珠江同路,先到新港东,再过去就是小蛮腰,晚上又可以东折回来,到琶醍喝点小酒。这时候我的灵感也上来了。既然晚上要去琶醍,就别东西乱折了,我们应该围绕琶醍找酒店,珠江很长,不拘哪段都行。很久以前有一年,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也是我们这几个人,到广州塔下新年倒数,没滋没味地十九八七,回程还得在寒风中徒步三四小时才打到车。国庆夜的琶醍,或如是哉?
酒店嘛,也不是非得提前线上预订。蹦床结束以后,大家骑个摩拜,就沿着江边绿道一路过去,兜着小风,看到哪个酒店入眼,就住进去。不是广交会期间,酒店不会爆满,再说了,三分之一的广州人到省外爆酒店去了,本地游客,大可不必筹谋攻略。
蹦床其实不止蹦床,还有室内滑索、空中渡桥,还有镭射对战和攀岩。镭射和攀岩人 最多,始终排不上,就放弃了。后来想想,什么滑索渡桥也就那样,还是蹦床好玩。有时我们想象自己在月球,只有六分之一的重力,像皮球一样走路。所以狂风呼啸的小孩子,在蹦床上追逐打闹,就像奔跑于月亮之上,难怪那么兴奋。挺担心他们的脚踝,不过我们从A场蹦到B场,从小弹场蹦到大弹场,总共也才见到一个外国金发小男孩吧嗒吧嗒掉眼泪,左掌捂着右手肘,他的母亲安慰着,而不是惊慌,看来是擦伤了,骨头没事。
我们知道,引力能改变时空曲率,所以老师讲解广义相对论的时候,总喜欢以蹦床为例。蹦床相当于某片时空,放个小卵石下去,微微弯曲,放个铅球下去,时空向下沉坠,卵石铅球滚来滚去,时空扭扭曲曲,各处的力瞬息万变,不像牛顿体系那么斩钉截铁。所以蹦床上的人越多,落地的引力越不可测,跟平地起跳的体验绝不相同。
只在蹦床上单纯起落,久之也会生厌,这时就要聚集众原力,开发新玩法。比如想到蹦床做为奥运项目,运动员跳到半空,翻七八个跟斗,陀螺一样地降落,我们当然没有这样本事,但加一些手部动作,白鹤晾翅,或者万佛朝宗,想象蹬着一只老鹰重新上升,这还是能办到的。当两臂展开,身体反而平衡,落点的控制更加精准。在那些小孩子眼里,这几个大人傻里傻气,中二得很吧。可我看到游乐场的跳舞机上,少年们踩着音符像羊癫疯,其实也不大好看。在电影《独自等待》,夏雨站在楼上,看楼下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蹦迪,兴味索然地想,如果突然间音乐关掉,灯光大开,这群人就是疯子。但疯子自得其乐,几千年前,庄子惠子游于濠梁之上,道理就说得很明白了。
也可以比赛。有个弹网画了九宫格,我们各据一宫,比比谁先出格。老派的仙侠小说里,作者会细细描绘主角的升级过程,日复一日的苦练,关隘处处冲开,穴位道道解锁,于内视中,为人体的小宇宙着迷。当我们取得一个微妙的角度,发力更佳,飞得更高,落得更稳,结果越来越符合预期,一种方寸之间的掌控感,油然而生。在解构意味浓重的后现代小说里,主人公的生活总如失控的列车,轰然不知驶向何方。我想他们应该去玩玩蹦床。
最有趣的是共振。一个人盘腿坐在蹦床中央,两端或四面站人,一二三齐齐开蹦,当频率一致的时候,这个坐者就会被弹起来,一边咦哇乱叫,一边乐不可支。传说阿拉伯有一种飞毯术,平时卷块毛毯夹在腋下,但凡朋友打电话来约饭,就坐在毯子上飞过去,免去堵车之苦。当我屁股自动离地两公分的时候,就觉得若是大地也有弹力,我应该可以横移。
还骑车吗?成颐铄问。从蹦床场出来,成颐铄觉得自己应该恢复弱女子的人设,就试探一二。这时候如果摊上有眼力见的老公,就应该说,那我背您过去吧,起驾~~但余朕周不是这型的,他手脚俐落地拈过媳妇的手机,扫出两条车,咪咪笑。那条鞍座松动的,自己骑,把好物让给亲爱的夫人。于是夫人反倒怜惜起来,“余朕周,要不你换一辆吧,别省那一块钱。”“不了不了,浪费可耻,您不也常教诲说要把剩饭吃干净么。(后半句是我加的)”
有空,又碰上好天的话,我很推荐珠江岸边骑行。左看,是有轨电车,观光的,我还没试过,可以列为下个计划。右看,就是淌淌流水,波光粼粼。余朕周说,这珠江看起来,也不是很宽。那必然的,此前某市委书记为了表示污水治理的决心,还横渡珠江来着。至于说横渡之后洗了多久的澡,就不知吾等小民所能得知。成颐铄也不由欢乐起来,“诶,余朕周,还记得上次我们从猎德骑车回家吗,我们骑了多久啊?”“得有一个多小时吧。”“是啊,那会儿我们多么年轻啊。”
“呸。”我们三个齐齐唾弃。
然后就在“阅江西路中站”打车。倒不是体力不支,而是再过去就猎德大桥,依稀没有非机动车道了。桥那头,中达广场一带,有很多Loft酒店公寓,屋内楼上楼下,跟电视剧一样,算下来比两间标双划算多了。在等待洗澡的空隙,电视里播着湖南卫视的“学习大会”。OMG,OMG,我们都两手扶额,看得严肃活泼。那些考上清华的人啊,最新理论成果也掌握得比常人好,我们这些学渣啊,第一次知道四梁八柱是什么。
“马桶台都这么能舔的吗?”
“时长换时长。舔一个钟,就能播一小时清宫戏。懂?”
“观众有福啊。一下子就可以看两小时大清。”
“放肆!自己掌嘴!”
当时已经七点半,去哪吃啊。习惯性地打开大众点评,要开始扒拉。我就说,刚才转过来的时候,街角不是有家什么放题牛肉的烤肉店,蹦床流了四公斤汗,补二斤牛肉,不过分吧。
这一吃,不得了。我们看见梅子酱五花肉是好的,就烤上。我们看见秘制酱汁牛肩肉是好的,就烤上。我们看见韩拌风味横膈膜是好的,也给烤上。又看见番薯和鸡腿菇都是好的,全给烤上。炉子里是红通通的无烟炭,炉子上是银闪闪的铁栏架,架面上是油滋滋的片片条条。八只眼睛,三副眼镜,映进去的都是不规则几何图形。古人常说,人饿起来,吃啥都好吃。但不要忘记,胃液的分泌,不影响味蕾,好吃和更好吃之间,分隔总是在的。
若未曾经过蹦床的加持,这顿烤肉可能没有这么香。可若是只有蹦床而未遇上这家烤肉,我不敢说这趟广州之旅是圆满的。
当年武松在阳谷县,喝了几扎酒,醉醺醺打死了景阳冈上的老虎。记得武松夸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以为武松的力气自酒中来。其实不是。他喝酒之前还吃了二斤熟牛肉。我们也是这样,吃了二斤熟牛肉之后,安步当车,要去琶醍喝酒。
“琶醍该挤爆了吧。沿路塞这么多车,都是去琶醍喝酒的吧。”
“喝酒不开车。”
“也对。但挤爆了怎么办?”
“站着喝呗。孔乙己晓得伐?排出四个微信付款码……”
琶醍分双层,底下是蹦迪,音乐爆浆,人流如织。“蹦吗?”“下午蹦过了。”
成颐铄讲了一个关于蹦迪的故事。
我司今年进货了一批实习生,分给我两个,租一间屋做室友。一个是兰州大学毕业的,从小就是乖小孩,朋友圈的照片,都是午后咖啡馆里摊一本书,阳光四十五角,就叫他咖啡男吧。另一个呢,忘了哪里的毕业生,超级蹦迪狂,夜夜来琶醍蹦迪。蹦到早上,直接上班,最高纪录据说三天三夜。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三天三夜,十里桃花?Whatever,蹦迪男带着咖啡男去蹦迪,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你们知道的,我们公司尔虞我诈,同事就是同事,交不了朋友的。有一次轮班,蹦迪男头天夜里,咖啡男次日白天。第二天,咖啡男悄悄找我告状来了,“姐,那谁昨晚没上班,他蹦迪去了!”我抬头一看,哟,他脖子分明有吻痕啊。
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我们问:“讲完了?”
“讲完了。”
“……”
从大石板台阶走上去,触目是“阅江吧”。该贤伉俪异口同声,“这家不要去,东西巨难吃。”
就继续走。第二家大屏幕放着周杰伦。也被否掉了。还听周杰伦?垃圾。
就继续走。干脆走到尽头。怎么说呢,我和老弟毕竟是乡下来的孩子,见识短,酒量差,若不趁现在清醒,察其大略,下一次来又不知何年何月。倒数第二处叫“琶醍壹号”,看见椅子不错,终于坐下了。
“没想到。没想到。”余朕周十分震惊,“今晚人这么少。他们干嘛去了?小蛮腰倒数吗?”
“就算倒数也是昨晚啊。”老弟说,“人少不正好,临江大把座位,不用站着喝了。”
换了一次座位,我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刚才那椅子不好?”
“不是,你没听到?后面那桌在聊工作……晦气。”
我确实没听到。当时我已望过对岸。
先点了三升啤酒,一个小吃套餐。我翻翻菜单,又指了杯金酒,学名“必富达将军”。听说金酒是苦的,配上这么个名字,好像很有寓意。如果不好喝,就泼到珠江去。
余朕周也讲了一个故事。
我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初中那个学校的老师,无一不是变态。有个历史老师,打扮从来不变,白色衬衫,黑色西裤,胳肢窝下永远夹一本书 。这本书,厚度永远是0.5公分。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这本书是啥,是教辅书啊,还是小说呢,不知道,也不好奇。直到有一天,我的同桌,女孩子,头发长长的,忘了犯什么了,就被老师叫到讲台上。他说,你转身,你把头发自己揭起来。女孩卷起头发转过身,露出后脖子,这老师捏起书,用书脊剁她脖子……
“WTF!”我们惊叫起来,“砍头式体罚?”
“对。他打学生都用这招,有一次打狠了,书都打散了。那款书,他可能都是成箱买的吧。”
“其他老师也这样?”
“那倒不是。有的老师打人用拳头,冲胸口捶。把学生从前门捶到后门,拳拳到肉。”
“……”
我和老弟面面相觑。余朕周老家,国企多,家中多是独生子。反观我们家乡,超生数不到北,却从不敢有老师这样。我记得六年级的数学老师,被气狠了,把学生骂哭,第二天家长就兴师问罪来了。我们一帮小孩子都觉得这老师逊毙了,面目狰狞,要吃人一样,略略略。后来堂弟堂妹们也被这个数学纪老师教过,我还问他们,“老纪还是那个暴脾气吗?”——“偶尔吧,嘴巴不饶人,但没人哭过。”
余朕周眼里噙着泪,“你们那的家长太好了。我们那的爸妈哟,老师不打孩子就有意见,只要不打死,他们可高兴了。”
成颐铄又怜惜起来,使出一记摸头杀。
为老师干杯。为家长干杯。为祖国干杯。
江风浩荡。这是第一夜。
第二天,到江边晨跑的中产计划默契地取消了。各自睡了回笼觉,醒来先聚到阳台上,阳光比昨日烈一些,凉风依旧在。
成颐铄说,“住这里多好啊。”
“不好不好,没有菜市场。”
“愚蠢!买菜是仆人的事,懂?”
“啊啊,原来这样。”
退了房,下午就到珠江公园打拖拉机。当然了,中间还吃了午饭,看了《李茶的姑妈》,或许还买了几支五羊冰淇淋啥的,但都不值一提。老弟大摇其头,“难怪豆瓣上李茶的姑妈才五点几分,瞎了。”
“是啊,平时两百多三百多的皮鞋,现在只卖五百多六百多……平时二点几三点几的电影,国庆通通只要三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