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是乡下人,生活在农村。奶奶去世以后,我们的交接少了,很多年没有了她的消息。今年清明节回老家,看见奶奶住过的房子,突然想起过去奶奶在的日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亲戚走动频繁,三姑四姨往来不断,奶奶的家成了我们沟通亲情的据点。二姑是懂得感恩特别孝道的人,自然少不了常回家看看,因此,我和二姑经常见面,也有了深厚的感情。那时候因为家里穷,日子过的清苦,二姑来的时候总要带一些吃的。奶奶舍不得吃,全落到孙子们嘴里。我们少不更事,只懂的解嘴馋,就常常盼望 二姑多来住。要是十天半月不来,我们总要抱着奶奶的腿,问二姑怎么还不来。奶奶就说一群馋猫,二姑 家里也有孩子,她牙齿齿上减扒的一点喂你们,就成了你们的念想了。 我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一晃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几个年头了,人去楼空,庭院荒凉。 亲戚少了落脚点,没有了亲情依靠,渐渐来往少了。我长大成人一直在外奔波 ,二姑的消息渐渐隔断。如今她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生活还好吗? 我油然而生看望她的念头。
天高云淡,汽车盘旋在起伏的山路,初春的山坡杏花烂漫,桃花夭夭,在太阳下云蒸霞蔚。意气风发的农人,吆喝着紫红健牛,新翻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散发出浓浓的家乡味道。二姑家十几里车程,二十几分钟就到了。进了村刚要找人问路,一位老妪担着水拿着瓜子,好像要下地种瓜,颤巍巍地走过来。我说大娘,你认识闰儿吗?闰儿是我姑表兄,我们平辈,称呼起来方便一些。大娘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问,找他有事吗?他不在,我是她妈。
这就是我要找的二姑吗?驹瘘着背,头发乱蓬蓬的,多一半花白。脸颊凹陷下去,颧骨凸起,多余的皮肤卷成皱纹子,堆积在五官周围,没有了多年半点好看的影子。眼睛好像两只枯井,深秋般的寂寥,看不到里面还有一点颜色。流水无情,岁月蹉跎,时间把活力,美丽,快乐,一件一件地从二姑身上拿走,只剩下一口气,延续着她的生命。
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沉淀心底的亲情瞬间奔涌,使我哽咽难语。
我记起刚结婚了的二姑,扎一对长辫子,屁股蛋甩的红头绳一摆一摆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会说话儿。齐齐的刘海儿,焕发出青葱的气息。粉红的酒窝儿,洋溢着甜蜜的笑容。二姑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良久,我拭了拭眼泪。二姑,我是军儿呀!我是你的侄子。
二姑放下担子,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喃喃自语,你就是军儿,你就是军儿。她在寻找我幼年的痕迹。她说她老眼昏花,又有白内障,已经不当好认人了。
她家在村子西头,我搀扶着她往回走。一路上她问我几个孩子,孩子们哪里读书。我一一做了回答。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半截院子长满白草,裸出一条路来。正面二孔土窑接口子,一大一小,极不对称。门上结一把铁锁,把两扇走翘的门拉扯在一起。二姑从布兜里掏出钥匙,捅了几下打开门,把我让进屋里。刚进去屋里黑乎乎的,好像没星星的夜晚。适应了一会,才看见家里的摆设。一个灶台,两顶箱子,一盘土坑搁一卷铺盖。墙角挂满了百家尘,一只电灯泡从天而降,落着厚厚一层土。地上有一堆黑豆秸,是做饭用的柴。二姑让我坐炕棱上,她就生着了柴火给我绕水。二姑对我说,她儿子打工落下残疾,城市里拣破烂,勉强养活了自己。女儿嫁出去走了南方,日子也过的紧巴巴的,一年来不了一回。我姑父十五年前过世,扔下她一条老命,苟且活着。她身体有病,眼睛又不好使,还要地里劳动,自己养活自己。她说自己现在是等死,活一天算一天,已没有了奢望,死了倒是解脱。
我听着二姑的唠叨,真不知如何说。现在村子里能走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几户孤寡老人自生自灭,二姑真要有些意外,周围半月十天不来一个人,没有人会知道。
记得我小的时候,奶奶还健在。二姑三不六九走串娘家,来的时候满面春风,胳膊上挎一个竹篮子,盖一块白底子手巾,绣一对喜鹊登枝,走进村子惹的左邻右舍,不住地夸奖奶奶生的一个好女儿,知文识理,懂得孝道,让许多人羡慕不已。奶奶常常乐的合不拢嘴,笑容堆起来像一朵菊花。二姑走起路来,如春风拂柳,一进村口,人们远远地就知道那又是二姑来了,孩子们开心地跑回去告诉奶奶。奶奶摇一双三寸小脚,乐淘淘地出街外来迎接。二姑前面走着,一脸阳光喜气,后面一群孩子簇拥,大呼小叫。趁二姑不注意,胆大的馋猫流着涎水,就打竹篮子的主意。偷拽一下盖布,露出里面的吃食来,枣儿,杏儿,核桃儿,油锄片,面人人,燕燕,三角饼, 总有几样。在那个半饥半饿的年代,吃对孩子是最大的诱惑,下手快的孩子,有时也能偶有小得。奶奶训诉着野孩子,拉着我的手,把二姑接回家里,还不等二姑放下篮子,奶奶就掀开布角,先给我拿几样山货,怕别的孩子看见,哄的我快吃。一旦邻居家的孩子跟进来,我就含着吃进嘴里的食物,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不动,生怕人家知道自己吃东西,伸出手来分一点。
该露馅的还会露馅。孩子们也有小聪明,小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你的嘴,逗你说话,拉着你出去玩。离开奶奶的庇护,我只能和孩子们有福同享,不然他们都不和你玩,成了大家攻击的对象。
就这样,二姑的常来常往,给我在孩子中长了许多人气。我渡过一个快乐的童年。
九岁的时候,我上了小学,二姑给我缝了第一个书包,买了第一支铅笔。
奶奶一天一天地老了,腿脚渐渐不灵便,二姑常常奶奶家小住几日。放了学,我就跑到奶奶家,二姑辅导我作业,教我读古诗。
上了高中,我到了县城读书,见的二姑少了。每一次见面,二姑都要或多或少给我零花钱。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二姑卖了几斤鸡蛋,给我缝了一身篮咔叽新衣服,又时髦又流行,便我身价倍增,走进大学校园,一派风流倜傥。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在外地上班。过了两年奶奶去世,我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现在算起来,恐怕也有二十几年末曾与她谋面,渐渐少了她的消息,心里也没了她的记忆。
多年不见,想不到二姑现在生活的如此艰难,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竟然还的拖着病体自食其力。
夕阳西下,我踏上回家的路。心里沉甸甸的,充满深深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