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20世纪的日本大禅师,日日修行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唯独喜欢甜食。
在他病重的时候,弟子们从全国各地赶来探望,当然也不忘带一些和果子送给恩师,好让他在圆寂前尝一尝。终于到了快要坐化的那一刻了,老禅师一如任何道行高深的修行者,端坐席上,相貌平和。然后,他竟然再拿起了一块甜饼,放进口中,有点艰难地慢慢咀嚼。吃罢,他微微启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于是弟子们统统紧张地紧聚过去,心想师傅要做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开示了,非得好好听清楚不可。老禅师终于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好吃!”然后就断了气。
一个人走到了死前的最后一刻,心中想的竟然还是适才甜品的滋味,留下的遗言竟然还是对那块甜品的赞美,没有任何告别,更没有不舍与恐惧,他还不算最厉害的美食家吗?所谓的美食家难道不就该是这般模样吗?一心一意地对待眼前的食物,别无旁骛,甚至置生死于度外。
后来大家都说这位禅师真是高,已经到达觉悟的境界了,理由是佛学的修行最讲究一个人是否时刻“正念”。
“正念”指的就是非常专注地活在当下,走路时专心走路,睡觉时专心睡觉,不执著过往发生的快事,也不忧虑未来的烦恼。这种状态自然是快乐的,同时也是无我的,因为它完全切断了我的过去与未来,不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也不把将来的我看成是现在这个我的延续。要在平常达到这种状态已经很难,要在死的那一刹那仍然保持它就更难。所以很多人都认定这位甜品禅师是真正的涅槃了。
其实我们天天进食,又何曾试过每一餐每一口都专心地吃呢?
吃早餐的时候看报纸,吃午饭的时间变成一场工作会议,吃晚餐的时候用电视汁捞饭;我们有多久没试过好好地一心一意地对待眼前的食物?如果我们专心地吃,食物的味道会不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呢?
我们常常为一些吃斋的人感到可惜,为一些饮食上诸多禁忌的人扼腕,觉得他们失去了人生的乐趣。
可是回头细想,我平常囫囵吞枣地吃东西,甚至吃这一顿的同时就念着另一顿,难道这就真的享受了人生,懂得饮食的乐趣了吗?看来美食家起码可以分成两类,绝大多数都是心思敏捷,想象力丰富,吃一块肉的时候,会回味起从前远方某家菜馆的手段是如何高明,又或者明天的一顿盛宴。少数像甜品禅师这样的,则全神贯注于眼前所见嘴中所言。对这种人来讲,或许连一口白饭都是人间至味。
日本还有一位以烹调精进料理闻名的禅僧藤井宗哲,他曾经在一趟新干线的火车旅次上遇见一位青年,这个年轻的上班族把公文包放在膝上当小桌,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杂志,还拿了个便当出来吃。
宗哲和尚注意到,这位青年“是以看杂志为主,顺便吃便当”。他的行为“不过是把‘进食’当作机能性动作;也就是将食物放入口中,机械地咀嚼后,经过喉咙,最后储存在胃袋。“我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上班族,发现他的目光始终盯着杂志,一点也感觉不到便当的存在。此后,我不知又遇到过多少这样的人。这类人的饮食生活,可称之为‘机器人进食’”。
说来惭愧,我也是个进食机器人,常常一个人吃饭,而吃的时候也是丢不开书本杂志,生怕浪费了吃饭的时间。再推想下去,平日的工作、午餐或饭局,岂不也是如此?为什么很多饭局明明叫了一桌子菜,走的时候总是剩下许多未尽的菜肴,偏偏回到家还会饿呢?那是因为在饭局里我们往往注意说话忘了食物。没错,食物常常不是饭局的主角。我很少听到有人会说:“喂,有家餐厅很不错,我们约XX一起去吃吧。”绝大部分的情况是反过来,先是想好要约哪些人,然后才去找个饭馆成全大家的聚会。
无论是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看书报电视,还是一堆人找个吃饭的地方开会谈生意,都是我们不想浪费时间的表现。
真是讽刺,这可是个美食膨胀的年代,几乎人人都是美食家,偏偏我们还会觉得吃饭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情。大概心中有个标准,觉得日常三餐又是必要的营生手续,可以随便打发,任意填上其他活动;而美食,则是一种很特别很不日常的东西,必须严阵以待。
不过,要是我们用对待美食的态度去对待最简单不过的食物,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呢?
前几年,誉满天下的越南高僧一行禅师访港。在他主持的禅修营里,他教大家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吃饭,吃的时候不要交谈,全神贯注于眼前的菜肴,这就是所谓的“正念饮食”了。一行禅师曾以“橘子禅”说明正念饮食的方法:不要像平常那样一边剥橘子一边吃,而要专心地剥开橘子的皮,感受它刹那间射出的汁液,闻它散发于空气中的清香。然后取出一瓣橘肉,放进口中缓慢地嚼,全神贯注地体验门牙咬断它、臼齿磨碎它、舌头搅动它等每一个动作,直到它几近液化,通过食道吞咽下去为止。
如果你这么做,你会对一片最普通的橘子产生前所未有的全新感受;你会发现自己还用不着专程购买一枚昂贵的意大利血橘,因为你根本不曾知道什么叫做吃橘子。最美妙的,是这种修行还会引导你注意吃的过程,仿佛,你不曾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