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节”。
当了几十年父亲,真还不知道有这么个节。
接到学生们和晚辈们的问候,我才晓得,有这么个节。
学生们视我为父亲,谢谢之余,真不敢当。
父亲节的前天,是端午,两天大雨滂沱,如苍天之泪,这世界好湿!
湿漉漉的日子,湿漉漉的心绪,延伸到另一个世界:天堂的老父亲,还好吗?
父亲在世时,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之类的话,当然,我也冇对他您家说过。其实,身体发肤,父精母血,血脉延续,真用不着说——我们这个世界,“我爱你”听得太多,要分辨哪是舌头打个滚,哪是发自肺腑,难,且没必要。出于礼节,出于尊重,说的、听的,都蛮舒服,就很好了。
父亲节,据说,是外国人兴的,仔细一想,我们中国传统文化里,虽然没定哪天是“父亲节”,那“君君父父子子臣臣”的说教里头,早就有这么一层意思了。记得,早年生活在乡下,老家的神龛里,就一直嵌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家里无人识字,亦从无人讲解牌位意蕴,但庭训却是有的。早年我家的庭训是这样开始的:每天鸡叫头遍,目不识丁的老父亲,先是干咳几声,就喊:都醒了冇?!多半都冇醒,而我是最早醒的,不是自然醒,是被他老人家吵醒的,因为我那张竹床垫稻草的床铺,离他您家最近——老父泉下有知,恕儿不恭,用了这个“吵”字。一家人以嗯哼之类声响,表示次第醒来,老父亲就开始了他的日课。日课内容大都是“好吃懒做,百恶之首”、“彭氏门宗,从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勤扒苦做,锅里有碗里有”一类。十来岁的伢,白天要上学,放学途中要砍回一捆柴,回家匆匆扒一碗饭,立马得挑上粪桶给菜园子浇水,完事后立马 再上学,晚上得去做些挖藕钓鳝鱼之类的事,最大的娱乐就是,背一捆柴火,吹那支极其粗糙的笛子;新谷上场时,吸引一大批同龄人在谷草堆上讲故事——我这个当年的主讲人,那些故事,多半是现编的。这也许是日后我以“编写”为生的基础罢。老父亲当年的庭训日课,浅显易懂,日深月久,当时虽没多想,倒是刻在性格里头了。现在想来,他老人家真是个不识字的国学大师!人说严父慈母,老父亲的严,当年的我,真还没什么体会,只晓得他慈。我上有两兄长、两姐姐,我是幺儿,家里乃至湾子里的人,都喊我老幺或彭幺——这就是我的名字,起码是上小学老师给我取名“彭建新”之前,这名字用了七年。因了彭幺或老幺这名字,多年后因入党,组织要“外调”祖宗八代,到家乡调查,那时父母已然仙逝,亲属们已然四散,湾子里人多说没“彭建新”这人,一故老想了半天,大悟:您家们说的是彭家的幺吧?有这个人,打小就爱吹根笛子,爱看书,嗯,是彭家老幺!我们乡里,有句俗话:辣的是椒,疼的是幺。后来回想,此言不虚。记忆里,母亲打过我,姐姐打过我,老父亲却从来没碰过我。母亲打我,是因我贪玩,总是事情冇做完,就去看书、吹笛子;最喜欢我的姐姐打我,是因我饭量太大,偶尔用草把子敲我屁股,边敲边哭:幺啊,么办哪,缸里冇得米了哇!她们的打,也就是瘙痒的力度。当然,这样的待遇不多,每当我接受这种待遇时,老父亲先是一咳,然后一声长叹:幺儿啊,过来,过来,去看你的书去·····我是彭家唯一的“读书人”,上世纪60年代末,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市十五中教书,30元零5角的月薪,29斤的粮食定量。就这待遇,老父亲一声长叹:唉,我的幺扒到饭碗了!当时的我,倒没什么感觉,只是看到,父亲长叹时,眼眶湿湿的。1947年,我尚在襁褓,保长跑到我家,要抽壮丁,老父亲说:我两个儿子已经被抽去当兵了唦,哪里还有壮丁咧?保长朝母亲怀里的我一指:这不是还有一个!几天后,在王家墩机场当打杂兵的两个哥哥回来,听说此事,跑到保长家,把保长一顿猛揍。兄长闯了大祸,老父连夜挈妇将雏,带领全家,辗转逃到四川泸州。在那战火连天、交通不便的年月,逃荒年余之苦况,是一段传奇。1954年,泸州政府联系老家政府,老家政府通知,说保长已被镇压。老父亲又挈妇将雏,带着我们辗转回到武汉故乡。个中滋味,又是一段传奇。
老父亲一身武功,却从未见他与人争斗,也从未听他口出恶言之类,且不传授武功给三个儿子;老父亲不识字,农闲之时,身边却总围着一堆乡亲,听他讲《三国》、《水浒》; 老父亲一介乡农,却带领他的血亲,千里往返迁徙,完好完整,落叶归根。
英雄创造历史抑或是人民创造历史,曾是一个时代的命题。父亲节之际,我突发奇想,以上命题,其实是个伪命题。 我的老父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是,他也是个英雄,是个可以与任何所谓叱咤风云的英雄比肩的英雄。
我想,有我这种想法的儿女,肯定还有很多很多。
2015、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