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仔
野果子,对于有过故乡经历、有过年少天真的人们来说,真是无限美好。
赣西北九岭山中,以鼓为名的铜鼓县,山雄、崖险、林奇、谷幽、而且天蓝水秀。那里虽不是我出生的故土,却也是我容身的故乡。这里居住着7成以上明末清初南迁而来的客家人,他们曾经世代依山傍水而居,时时享受着大自然的无限恩赐。关于野果子,他们的记忆,有如苦涩日子里的美丽梦幻。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所有的人们在家里不仅吃不饱饭,更没什么零食可吃,然而,长满野花野果的大山里,却是他们寻找零食的天堂。
早春,尤其是孩子们,课余闲时,随时都会结伴进山。春雨过后,阳光绚丽,孩子们带着几分贪玩的天性,还有几分嘴馋,几分饥饿难耐,不由自主地跑到山坳里、溪涧边,尽情采摘映山红的花吃。花草们还带着露珠,在摇曳的风中鲜艳欲滴,孩子们奔过去挑拣那最红的花朵,放进嘴里,以为它会更甜些,不想却只有些淡淡的。不几日,油茶树的茶泡和茶片也开放了,他们又瞒着父母,偷偷去吃茶泡茶片。茶泡茶片长在树上,男生凭着眼明手快,嗖的一下就上去了,女生却只能干瞪眼,小鸟依人般跟在男生后面,叫男生给她们留一些。最诱人的是野泡,它比现在的草莓味道不知好多少。有时,满山遍野找遍了,终于找到一片野泡,一颗颗像红宝石一样,简直令人兴奋不已。
到了夏天,可以吃的东西更多了。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梅雨季节,山上的杨梅熟了,小伙伴们就结伙到山里去摘杨梅。远远看见了杨梅树,都知道别急着爬上去,先抓一把沙石朝树上砸,为的是驱赶毒蛇。此时,山间、田边还能到处看到,摘到酸筒杆,三角片,更别说吃得嘴唇发乌的桑葚了。
秋天更是神奇。秋风扫过,山梁上五色斑斓,只要你愿意上山,随处都可以找到饭筒子、酸李子、地莓子、苦竹子……无限量供应。最神秘的一种野果叫“八月喇”,很不容易找到,吃到它的人就像中了奖似的,会得到伙伴们无比的艳羡。
然而,这只是孩子们上山摘野果的小把戏。
大人们也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去山里捡(摘)野果子,情形亦大有意思。有的是男男女女一起去,有的是大人带着小孩去,有的是青年男女呼朋引伴去,有的是年轻光棍一伙去,有的是少女姑娘邀伴去。不过,他们捡(摘)的不是映山红、茶片子、野泡子……之类,而是去更远更深的山里摘更有价值的野桃子、野李子、猕猴桃、大青梨、香榧子、苦珠子(做苦珠豆腐的)、还有尖栗子(或称毛栗子)……在不同的季节,将不同时令的野果捡回家中,或是为了解饥消饿,或是为了卖钱换粮换东西,或是做成美味珍馐、制成特色干果。若是居住在深山里的人家,一年四季,家家户户都藏着各色各样的干果子,供来来往往的客人享用。
距县城往北二十多公里,四面环山的西向村住着戴先生,讲起年少青春时摘野果子的往事,既令人着迷又让人感叹。
他记得,当时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三二月里开始闹饥荒,那是青黄不接,十月稻子收上来,按说可以吃一阵饱饭的,可是仍然天天吃不饱。生产队里按月分粮,大人每月50斤或60斤稻谷,能碾30多斤米,平均一天一斤多点。没有肉吃,肚子里就没油水,这点粮食哪里够?假如是月初分粮,到二十几号就没米下锅了。好在那时的大山仍是原始状态,漫山遍野有无尽的野果,有割不尽的苦菜,父母们想方设法节约粮食,常常到山里割苦菜来掺着吃,用开水过一下烫,把苦菜切了,每天添到米里匀着吃,总能把每月的日子撑过去。他说,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饿,于是,一有机会就去山里捡野果子。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记错了。他说他那里四月底就开始摘桃子,还晒桃子干、李子干。我有些怀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何况铜鼓的气候比山外寒凉许多,五月不到,桃子怎么就熟了呢?他说那摘的是早桃,有是真有的,不信你网上查查。山里还有许多野桃树,结满了果子,走错路都看得到,不过不好吃,苦苦的,涩口,没什么人去摘,除非家里十分苦,十分没什么吃,才会去摘野桃解肚饥。
然而,五月的杨梅确实熟了。“五月节,杨梅红出血。”饥饿的男女老少们,趁着杨梅新熟,纷纷背着布袋子,挑着箩筐子去摘杨梅。
戴先生勾勒着山里令人震撼的场景。五月的森林里,杨梅树连绵一片,梅子鲜红鲜红的:“那些好吃的杨梅呀,更是红得不得了,也好吃得不得了。一颗颗梅子大大的,水分足足的,津甜津甜,狗都爱吃。”到山上,哦呀,一片杨梅林占满了山坡,一树树杨梅粒粒透红,往往能摘几百斤,甚至千多斤。摘杨梅最危险的是怕蕲蛇,蕲蛇也爱吃杨梅,它盘在树兜下,或爬到树枝上,很难看出来,得十分小心,所以人上树前一定要用石头打几下,把蛇赶走。一阵石头之后,觉得没有蛇了,先冲上树去饱吃一顿。大把的杨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还流出一滴滴梅汁,解了馋,消了饿,才把杨梅将布袋、箩筐装满。
到农历十月,野青梨,猕猴桃也熟了,人们又去山上摘。正是冬天,大地休憩,农闲地荒。小伙子们也闲得慌,饿得慌,又找不到什么来娱乐,肚子还叽咕叽咕叫。忽然有人倡议说,哎哎,杨梅岗的青梨、猕猴桃都熟了,那么好吃的果子,何不去挑一担回来?几个年轻人齐声响应,说,要得呀要得呀。
杨梅岗在十几二十里之外,他们说走就走。清晨,胡乱扒几口薯丝稀饭,挑了箩担就出发。
那是40年前的1970年代,进山就是莽莽森林,到处古树参天,枯藤横披,落叶满坡,路径依稀难辨。山里面有些恐怖,豺狼虎豹什么都有,多数人只听过老虎叫,而打猎的人却都看见过。半路上,远远的忽然听到一种神秘的打“呜呼……”的声音,最初以为是人在赶山,但“呜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感觉就不像是人的了,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清。又以为是老虎吼,侧耳细听,也不像,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声音终是追不着,忐忐忑忑到了目的地。
满眼都是大青梨,猕猴桃。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们肚子饿极了,呼啦一声扑上去,也是先在树上拣几个大青梨,顾不得洗一洗,张口就吃。野青梨不是棵棵树上都好吃,有的酸,有的涩,有的脆,有的甜,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饿了的人,几个梨、几个猕猴桃下肚,顿觉饱饱的,然后精神倍增,赶快摘梨子。
杨梅岗的上屋住着一位八十多岁的白毛(头发)婆婆,下屋也住着一位孤独老头。老头小气,小气得像铁公鸡,白毛婆婆却非常善良大方。她的房前屋后都是青梨树,稍远的梨树没人管,可以任人摘,摘多少是多少,如果靠近她房子摘,就要收点小费了。白毛婆婆很神奇,非常有办法过日子,也不知她家是不是有吃不完的粮食,但凡来摘梨的人,她常常慷慨管饭。虽然尽是给煮薯丝饭,再炒一些小菜,但总能让人家吃饱,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摘果子的人们或挑一担青梨、或挑一担猕猴桃,高高兴兴回家去。
冬月霜冻之后,最好捡尖栗子、苦珠子。这时候,山上还有鸡爪梨,非常甜,可用来醒酒,还可晒梨干子。戴先生讲,他曾经捡到一个老鼠洞。冬天里,老鼠把尖栗子搬到洞里准备过冬,尖栗子把洞子塞满了,搬开来捡,足足捡了二十多斤。因为饿,他就坐在洞边剥生栗子吃,一把一把剥,一把一把吃,不知吃了多少,肚子是饱了,胃也撑坏了,居然发起呕来,呕得一塌糊涂,从此以后,每每见到尖栗子他就作呕。
方女士才四十多岁,也有不少摘野果子的故事。她摘野果子的时候,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
她家居住在距县城六十公里外的大龙山,那里面有毛湾村、祖庄村,大梅村。从祖庄村过去几公里,有一个小山窝,那里只住着她家和另外三四户人家。再过去一点点,还有几个小山窝,有的只住一两户人家。
大龙山逶迤于铜鼓县西偏北,与幕阜山南支余脉——山枣岭相连,山峦叠翠。据当地人说,大龙山有九十九座峰,四十八个窝,其中的桂花尖、谷罗尖,更是山奇峰险。
小方10岁就随婆婆或妈妈去人迹罕至的大龙山里捡野果子。五月,把杨梅捡回家,婆婆在大木盆里倒满清清的山泉水,把杨梅洗干净了,放到太阳里稍微晒一晒,晚上再拿回家晾一夜,第二天,在杨梅里撒些盐,放些紫苏,等盐和紫苏入了味,就放到饭甑里,盖一块白纱布,烧火蒸熟。取出来再去晒,晒干后再加些糖,又蒸一次,再去晒,就制成杨梅干了,酸酸的、甜甜的,留些自己吃,拿些送人,大部分存在盎子(陶器)里,留着待客。也做杨梅饼。把新摘的杨梅同样洗了,晒一晒,晾一夜,放盐、用饭甑蒸一次,取出来用米筛子筛。蒸熟的杨梅肉随筛孔漏下去,漏到准备好的盘箕里,再把紫苏切烂捣碎,加入白糖,与杨梅肉拌匀,再放饭甑上蒸,蒸完再晒,晒至半干,再放到盘箕里加入薯粉或者生粉拌匀,用手捏成饼状,又在太阳里晒成半干,就成杨梅饼了。
寒露之后,夜晚霜降,满山满树的白,寒气直透骨髓。此时,山上的尖栗子(带刺圆球形山果,味道与板栗相似)熟透了,壳体已经自动开裂,里面的尖栗果脱落出来,洒满了山坡,正是捡尖栗子的好时候。
捡尖栗子有时婆婆去,有时妈妈去,都会带上小时的小方。
过了农历十月,地里的玉米收上来了,大量的番薯也挖回了家,都已晒干。有了这些玉米棒、番薯干,大家不怕饿肚子。
为了捡尖栗子,头天晚上,妈妈烧好一大锅水,把新收的玉米球、红番薯煮熟了,闷在锅里,等婆婆和小方去捡尖栗子再热一热。第二天早晨六点左右,晨光初现,天朗气清,婆婆带小方吃完早饭,穿着进山的旧衣衫,胸前斜挎着一个大大的,用旧布料缝制而成的空布袋,带上玉米棒,熟番薯,大青梨,薯丝饭。一路上,大家边说话闲聊,边吃玉米、番薯、青梨。每走过一个小山窝,只要一声呼唤,就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小孩加入进来,形成一个十人左右的队伍。长满青草的山径上,银霜铺地,她们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踏着荒野草丛的银霜,向着深山里迈进。
山里根本没有路,但路程很漫长。她们走了两三个小时,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小方不记得那里是桂花尖还是谷罗尖,或者是别的什么山坳,只记得那里的山又高又陡,深沟壑垒里,虽然不再有原始森林,但树木仍然是遮天蔽日。陡陡的山坡上也没有路,厚厚的枯枝败叶铺在上面,一不小心摔一跤,就可能滚下山去,要不是树木挡住,瞬间就会跌进深渊里。有时候,小方脚打滑跌倒了,满身毛刺的尖栗壳刺进了她的巴掌里,手背上,鲜血流出来,但她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也不哭,爬起来自己再走。
树底下坚硬的的尖栗子是现成的,它们早就从树上跌落下来,张开大大的开口,果实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只要轻轻一掰,尖栗果就溜入手掌,随机装进了布袋里。他们捡呀捡,布袋渐渐满起来。太阳悬在头顶上,说明是正午,她们就吃掉带来的午饭。她们时刻关注着太阳的位置,掌握时间全靠它。直到太阳到了某个山头,挂在某棵树稍,她们知道,已是下午三四点钟,该返回了。
背着数十上百斤的尖栗子,天黑前的一刹那到家了,妈妈已煮好香甜的饭菜等着。捡任何野果子,家里必须留一个人。家里养着十几只山羊,三四头猪,还有一大群鸡、鸭、鹅,必须要有人照顾,还要让上山的人回来就有饭吃。
大龙山里的野果子,似乎是取之不尽的。每年,光捡尖栗子就要反复去捡好多次,还边捡边加工。晚上,婆婆和妈妈一起,点燃一盏煤油灯,在满天繁星的露天里,将尖栗子铺在篾晒垫上,让它阴干。冬天里,山里的天气极好,阴冷的风,凌厉的霜,正好将尖栗子冻脆、阴蔫,第二天再在太阳下晒一晒,栗壳就晒干了,里面的果核也软了,果核与栗壳自动分离,再将尖栗子倒进石磨里磨一磨,只要推几下磨(只能推几下,否则,尖栗子会被碾碎),听到哩哩啦啦响,栗壳就碎裂了,就与果核脱离了,所有的果核分成两瓣。把果核瓣拣出来,放到大锅里用开水过一下烫,捞起来放到盘箕里再晒,直至晒干,变成坚硬坚硬的尖栗干,就把它装好放到仓库里去,随时待用。
尖栗干炖汤是一道常吃不腻的好菜。寒冬腊月,雨雪纷飞,山里人除了萝卜白菜,基本没其它菜吃,尽吃干菜,这时候,拿一些坚硬的尖栗干,放到瓦罐、钵子里,割两块鲜肉或腊肉,加上山泉水炖着吃,好不鲜美。到了过年,再拿它出来炖山羊肉、鲜猪肉、排骨,或炖鸡汤鸭汤,待客非常地好。
如果要把尖栗子留下来生吃,则是另一种做法。尖栗子捡回来,夜晚放在露天里阴干一下,不用到开水里过烫,也不用晒太长时间,晒成半干湿,让里面的栗核蔫了、软了就好,然后盛好,存放到地窖里去,想吃,就拿一点出来剥着吃。如果来了客,就装到果盘里,和其它果子一起给客人吃。如果进城看亲戚朋友,装一小袋子,加上其它的干果子,也是极好的礼物。孩子们去读书时,母亲们都会给孩子装一小袋子放到书包里,孩子路上饿了,可以随时拿出来吃。课间休息,也可以当零食,既解馋又解饿。到了腊八正月里,取保存的尖栗子炖各种鲜汤,味道竟和鲜尖栗子一样鲜美。
每年的十月以后,山里人家还有很多其它的山果蔬菜,比如香榧子、板栗,包括前面所说的番薯、玉米、还有南瓜等,都晒干了,制成干菜干果。香榧子炒熟了就好吃,板栗则阴干存放,留着生吃或熟煮,也炖鸡炖鸭,与尖栗子一样如法炮制。晒干的玉米棒挂在房檐下,拿下来脱粒,然后用细河沙炒、滴一点桐子油,猛火一炒,金黄金黄的爆玉米花就成了,又香又脆。南瓜可以晒成南瓜条、南瓜饼,南瓜酱饼,番薯则晒成薯片、薯条、薯干,或磨成粉再晒成薯粉,随时备用。婚丧喜庆,逢年过节,就拿它们包成果子包,但凡来做客的人,均要人手一包相赠。
直至深冬,有时还能在山野里发现一些野柿子。树叶早已凋零,一颗颗野柿子像红灯笼一样,煞是醒目。这是一年里的最后盛宴。
……
然而,人走禽来,人退兽进。现如今,山窝窝里的人家大都在外面建了砖瓦新房,搬出来住了,那些老屋就渐渐颓废倒塌。当人们走进深山,原始老林已不复存在,豺狼虎豹也销声匿迹,但那些野果树、尖栗树,大部分依然还在,甚至依然硕果满枝,落果满地,但是,能捡到野果子、尖栗子已经不容易了。自从山窝里的人家搬离以后,野猪,野兔子,土老鼠,几乎要统治那个荒芜的世界,它们日夜在那里出没,只要野果子、尖栗子落地,野猪、野兔、老鼠就毫不客气地把它们吃光。山里的番薯也没法种,一到番薯在泥土里逐渐长大,野猪就去刨地,把刚刚长出的番薯全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