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几层秋雨后,凉意渐浓,加了秋衣秋裤,凉意还是有点侵骨。
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灰色的毛衣。这件毛衣的颜色已被岁月侵蚀得不甚鲜明,胸前的亮片亦不复闪亮,可关于它的记忆却像被阳光抚摸的粼粼水面,依然鲜明闪亮。
这件灰色的毛衣是读八年级时班主任送给我的,它已陪我走过将近七个寒暑。是它的温暖呵护着我那颗叛逆的心,唤醒了我沉睡的良知。
八年级的寒假,我刚领完通知书走出教室,三个姐妹就约我去一个隐秘的角落堵一个我们看不惯的女孩。她们轮流掴巴掌,我拍视频。那个被打的女孩一直栽着头,不敢吱声。巴掌一个接一个响亮地抽在她的脸上,她的头随着巴掌左右摆动。不一会儿,她的头发乱了,脸也红了,肿了,长长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整张脸。她们三个打得起劲,嘻嘻哈哈地边打边数。她们在比谁打得多打得重。我们不喜欢这个女孩,只因看不惯她爱慕虚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教训她,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天高地厚,没有必要打得如此血海深仇。我放下手机,制止了这场闹剧。
事后,她们把打人视频发在微博和QQ空间。几天后,我们被派出所叫去训话。我们的家长,被打女生的家长,学校领导以及我们的班主任都被叫到了派出所。
我们四个都是留守儿童,爸妈不在家,带我们的人要么是年迈的爷爷奶奶,要么是佛系姑姑姨妈。我从小就跟爷爷奶奶,连爸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关于爸妈,我只知道,妈在我出生没多久就离家出走了。爸呢,在我还不会走路时与村里的人打架,致人死亡,进了牢房。村里的大人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不准他们的孩子跟我玩。爷爷奶奶呢,弯腰驼背做不了事,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二叔和姑姑给予。我的童年没有伙伴,也没有玩具,陪伴我的唯有贫穷和孤独。我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爸妈,我恨那些对我有成见的村民。凡是让我感觉到恶意的人,我会想方设法予以报复。于是,砸窗破门,毁坏庄稼,欺负弱小成了我的日常,我成了村里人见人嫌的混世魔王。
在学校,我自然也不招人待见。老师见到头痛,同学见了躲避,我宛如雪里孤鸿,在雪地落寞地踩着脚印,走一段路后,又回过头来顾影自怜一番。同学们看到了我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却对我的孤独落寞视而不见。他们像村里的人一样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我很渴望友谊,可我置身空谷,听不到任何足音。
也许老天听到了我内心对友谊的渴求,刚上七年级,就有三个跟我不同班的女孩找到我,陪我一起玩。这三个女孩,与我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相似的成长经历。因为彼此相似,我们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我们经常在一起寻衅滋事,起哄打闹。不久,我们就成了老师和同学口中“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破炒不爆”的“铜豌豆”。
有一次,我们四个拿着棍子去学校二楼女厕所堵几个九年级女生。打斗尚未开始,就被人举报。我们被学校领导抓到政教处训话。领导的苦口婆心,在我们眼里却宛如小丑的表演,我们垂着头,闷声不响,一副乖顺的模样,而我们心里却对领导的训话嗤之以鼻: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我们的耳朵都听得起茧了,领导的训话无非是遵守纪律,好好学习。这种空洞的说教,就像过耳烟云,我们只要一走出政教处,这些说教就会烟消云散。
从政教处出来,经过班主任办公室,无意中听到有老师说起我的名字。我停下来,俯首贴耳,想听个究竟。只听见那个声音说:“她没有爸妈管,爷爷奶奶又管不了,这样的孩子,你想改变她,很难。一棵树根苗坏了,你想让它长成参天大树,那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与其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现在就放弃。”
班主任小声又坚定地说:“我相信她是一棵向往阳光渴望成长的树。她现在表现出来的狠厉,就像是刺猬身上的刺,她竖起满身的刺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她也许遭遇了许多的冷眼,看到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以致她对周边的人失去了信任,失去了爱的能力。她的根苗并不坏,只要施以阳光,灌之以雨露,我相信她终有一天会长成一棵大树。”
那位老师闷着声音说:“但愿如你所说吧。”
听到那位说话的老师挪凳子起身,我赶紧跑回了教室。没多久,班主任来教室喊我去办公室。
班主任刚才与那位老师说的话,如一抹暖阳,射进了我的心田,我的冷漠与狠厉在那刻就已丢盔卸甲。我极其乖顺地跟着老师走进了办公室,也极其乖顺地听着老师的谆谆教诲。班主任没有因我给她惹麻烦而责备我,她语重心长地说:“在我心里,你和其他的同学一样,是一棵渴望阳光努力向上生长的树。惹是生非并不是你的本意,所以我也不想批评你。我只希望你能早日卸掉自己的伪装,让自己那颗积极向上的心暴露在阳光下,接受阳光的爱抚……”
老师的话语,如涓涓细流,流进了我早已干涸的心房,我感受到了被滋润的舒畅。我似乎听到了坚冰碎裂的声音,我似乎感觉到了射进坚冰裂缝的阳光。我抬起头,正好与班主任温柔的目光相撞,我看到了班主任温柔的目光中那殷殷的期待。我没见过这么温柔的目光,哪怕是我的爷爷奶奶,二叔姑姑,他们看我,目光中都带着嫌弃。这些嫌弃的目光,一直让我觉得,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我没有给老师回应,我怕自己说出的话配不上班主任的温柔。我低下了头,心里暗暗发誓,我不能辜负了班主任的温柔。
这次谈话之后,我不想再做令人嫌弃的“铜豌豆”,可我又一时无法舍弃那三个来之不易的玩伴。我不想被她们视为异类,所以我还是在她们找我时,陪她们玩。
班主任寒假不住学校。因为我,班主任带着女儿坐两个多小时的车来所里陪我。她女儿额上贴着退烧贴,两颊红红的,还时不时地咳嗽,似乎病得不轻。她本来可以在家好好陪女儿看病,却因为我,如此奔波!我有点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太混账。班主任从没因我的调皮捣蛋而把我与其他同学区别对待,她对我与对待其他同学一样,总是苦口婆心地跟我讲道理。我却枉费了她的苦心,一错再错。
家长们一直在为赔偿和道歉的事争论不休,调解人说得口干舌燥也无法让他们心平气和达成一致。我爷爷什么都不懂,他是那些家长中最安静的一个。今天太阳很大,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只穿了两件单衣。毕竟是冬天,晚上气温降得快,我们几个冷得瑟瑟发抖。
晚上九点多,家长们的争吵终于结束。我们被责令写书面检讨和道歉信,并处以五百一个耳光的罚款。我没参与掴耳光,所以只要写书面检讨和道歉信。这个时候,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可以回家了。班主任看了我一眼,然后拉着孩子走了。
晚风侵骨,我正哆嗦着双手写道歉信,突然,有人轻拍我的肩膀,说:“天冷,加件毛衣吧。”我回头碰到了班主任温暖的目光,她把一件灰色的毛衣塞到我手上。套上毛衣,我感觉自己怀里仿佛拥抱着整个春天,一股暖流从头流到了脚。“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正好合适,就给你吧,我现在胖了,穿着有点小。”老师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似乎很满意。我呢,贪恋此时的温暖,也极喜欢这件灰色毛衣上的亮片,就满怀感激默默地收下了。
八年级下半期,四颗“铜豌豆”只剩我一人在这个学校,其他三个,一个辍学学理发,另两个转学去其他学校了。我之所以能留下,听说是班主任在校长面前说的情。我虽混账,但良心未泯,班主任如此信任我,我不能再让她失望。
生地会考,我及格了,而且两门都在八十分以上。
九年级分班,班主任换了,但我心中的班主任依然没换。我暗下决心,九年级好好努力,将来做一个像她一样的老师,去守护一些需要守护的孩子,用爱去唤醒他们沉睡的良知。
最终不负己望,我考上了公费师范。
今年是我读师范的第五年,我来到这所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母校实习,我没碰到班主任。班主任去年考进了县城。现在,接力棒传到了我的手里,接下来是我奔跑的时候。
套上灰色的毛衣,侵骨的寒意终于被驱走。我拿出班级花名册,透过其中几个名字,我似乎看到了我以前的影子。他们像曾经的我一样,是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我相信,他们也像我一样,向往着爱的阳光。我也相信,爱最终会打开他们的心扉,唤醒他们沉睡的良知。